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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春天,他718.8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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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应和着清明这个时节特有的潮湿与沉郁。对王海来说,这雨声像是某种永恒的背景音,如同他身体内部器官运转时发出的沉闷轰鸣。

718.8斤。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大的电子广告牌,悬挂在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几天前,当医生带着一丝惊异和职业性的冷静宣布这个“新纪录”时,王海的内心毫无波澜。纪录?什么纪录?是举重冠军,还是百米飞人?都不是。是中国第一胖。这个称号,像一件不合身的、带着铁锈味的盔甲,强行套在了他的身上。

他躺在特制的加宽加固病床上,更准确地说,是“嵌”在里面。天花板是他最熟悉的风景,上面的纹路他早已烂熟于心,甚至给几处特别的霉斑起了名字。今天,霉斑似乎又扩大了一点,像一幅正在缓慢洇开的水墨画,主题是压抑。

护工小张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清冷的雨气。“王哥,该翻身了。”小张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轻快,试图驱散这房间里凝固的沉重。翻身,对王海而言,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需要至少两个成年男子的合力,以及他自身的艰苦配合。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与肌肉不堪重负的呻吟,以及皮肤与床单之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身下的垫单,混杂着药膏和身体本身散发出的复杂气味。王海闭着眼,想象自己是一座山,沉默而庞大,被遗弃在时间的荒原上。山是不会翻身的,山只是存在着。

“外面都在过清明呢,”小张一边费力地帮他调整姿势,一边试图找点话说,“今天好像好多人都去扫墓了。”

清明。王海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一百多斤的小伙子,跟着父母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山路崎岖,父亲背着祭品,母亲提着香烛,他则像只撒欢的小羊,跑前跑后。那时的天空是蓝的,风是轻的,身体是自由的。他甚至能闻到艾草和泥土混合的清香。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是那次下岗吗?在钢铁厂干了十几年,突然有一天,厂子没了。他像一颗被拧松的螺丝,从轰鸣的机器上脱落,掉进了无声的角落。无所适从的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开始用食物填补内心的空洞。一开始是啤酒和烧烤,后来是高油高糖的一切。食物带来短暂的慰藉,体重则以惊人的速度攀升。

两百斤,三百斤,五百斤……数字像不断膨胀的气球,把他包裹起来,隔绝了外部世界。妻子离开了,带着孩子。朋友们渐渐疏远。他成了一座孤岛,只有食物是忠实的伴侣。后来,他连下楼都困难了。窗外的世界,变成电视屏幕上的影像,手机推送的新闻。

RedVelvet解散了?哦。国际金价跳水了?嗯。特朗普又要发金卡签证?与我何干。他的世界,被压缩到这间屋子,这张床,这个不断增长的数字里。

媒体记者来过几次。长枪短炮对准他,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后悔吗?”“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他像一个展览品,供人围观,满足人们对极端事物的好奇心。那些报道出来后,总会引起一阵小小的喧嚣,然后迅速被新的热点淹没。就像小张手机里刷到的那些新闻,今天是中国第一胖,明天可能是哪个明星的绯闻,后天又是哪里的交通事故。一切都转瞬即逝,除了他这身无法摆脱的重量。

“王哥,想吃点什么?”小张问道。医院有营养师专门为他调配低热量餐食,但效果微乎其微。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顽固地维持着庞大的规模。

王海摇摇头。他没什么胃口。清明节,别人在祭奠逝去的亲人,而他,感觉自己像在为一个活着的、但早已失落的自我举行一场漫长的葬礼。那个曾经能在山路上奔跑的少年,那个曾经在车间里挥汗如雨的工人,那个曾经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都已埋葬在这副沉重的躯壳之下。

雨还在下。隔壁病房传来电视的声音,似乎在播报重庆那起交通事故的后续,7死1伤,冰冷的数字背后是破碎的家庭。王海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他和那些遇难者有什么不同吗?他们是被瞬间夺去生命,而他,是被这庞大的身躯缓慢地吞噬。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一场持续进行的灾难。

卡夫卡写过《变形记》,人变成了甲虫。王海觉得自己没有变成甲虫,他只是变成了“718.8斤”。一个数字,一个标签,一个奇观。人们关注这个数字,讨论这个纪录,却很少有人真正关心,这个数字之下,是一个怎样呼吸着、感受着、痛苦着的灵魂。

他尝试着抬起手,想去触摸窗户,感受一下外面的雨。但手臂太沉了,像灌满了铅。他只能继续望着天花板上的霉斑,那片缓慢洇开的、压抑的水墨画。

也许,只有当体重不再成为定义他的唯一标尺时,他才能真正地“翻身”,才能重新找回一点属于“王海”本身的东西。但这一天,似乎和窗外的晴天一样遥远。

清明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城市,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春天里,一个关于718.8斤的,沉重而荒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