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断裂的肋骨与冰冷的墙
老杜布瓦觉得自己的肋骨断了。不是那种隐隐作痛,而是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钎,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轻微的挪动,狠狠地在他的左侧胸腔里搅动。这疼痛来得如此真切,如此蛮横,就像生活本身常常对他施加的那样。他是在那该死的、结了薄冰的台阶上滑倒的,当时手里还提着一小袋皱巴巴的土豆,那是他接下来三天的食粮。
城市像一头冰冷的巨兽,在冬日的晨曦中打着呵欠。杜布瓦,这个城市肌体上一颗毫不起眼的尘埃,此刻正蜷缩在更为庞大、更为冰冷的另一头巨兽——市中心医院的急诊大厅里。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苦难混合的气味,四周是行色匆匆的白大褂,和像他一样,脸上写满焦虑与痛苦的灵魂。
经过漫长的等待,一系列仿佛要将他拆解开来的检查,他终于被推到了那台巨大、发出嗡嗡声响的机器前——他们管它叫CT。机器的环状结构像一个冰冷的光圈,杜布瓦躺在狭窄的传送带上,感觉自己像一件等待审判的物品。他闭上眼,疼痛依然故我,但内心深处,却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这机器,这科学的奇迹,总该能看见那根折磨他的断骨,能证明他的痛苦并非虚妄。
片子出来了。一张透明的胶片,上面印着他身体内部的黑白影像,如同灵魂的某种抽象地图。一位年轻的护士把它插在阅片灯箱上,那光芒刺破了影像的黑暗,清晰地勾勒出骨骼的轮廓。杜布瓦虽然不懂那些复杂的纹理,但他分明看到,在他感觉最痛的那个位置,有一条细微却清晰的裂痕,像一道不容置疑的闪电,劈开了骨头的连续性。
他被搀扶着,或者说,拖着,再次回到那位急诊医生的面前。医生很年轻,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疲惫, 仿佛流水线上处理零件的工匠。他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张CT片,对着灯光扫了一眼,然后,几乎是立刻,就把它扔回了桌上。
“没什么大事,就是点软组织挫伤。”医生的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骨头没事。”
“可是……医生,”杜布瓦挣扎着开口,每一次发声都牵扯着那钻心的疼痛,“我看见了……那上面,明明有一道……”
医生抬起眼皮,那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冰冷。“你看错了。或者,那是伪影。CT也会有伪影。”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解释都是多余的,“总之,没有骨折。回去休息,贴点膏药,过几天就好了。”
“不,不可能!”杜布瓦的声音陡然提高,绝望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那根骨头,它断了!就在这里!”他用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左胸。
医生皱起了眉头,那是一种被打扰的不耐烦。“老先生,我们每天看无数的片子,相信我的专业判断。”他的语气里透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挂骨科专家号,再做检查。但在我这里,结论就是没有骨折。”
杜布瓦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看着医生那张年轻而坚定的脸,看着他身后那面象征着科学与理性的白墙,突然感到一阵深刻的荒谬。那张清晰地印着裂痕的CT片,那份由冰冷的机器吐露出的、关于他身体内部的真相,此刻就躺在桌上,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他的痛苦,他的直觉,他亲眼所见的事实,在“权威”和“程序”面前,变得一文不值,甚至成了一种需要被纠正的“错觉”。
他像一个迷失在庞大迷宫里的孩子,周围是高耸入云、光滑冰冷的墙壁。每一条路似乎都通向同一个出口,那个出口上写着:“你没有问题,是你的感觉错了。” 他感到一阵眩晕,不仅仅是因为疼痛,更是因为这种被剥夺了自身感受的真实性的恐惧。我是谁?我的痛苦是真的吗?如果连这最直接的身体信号都可以被轻易否定,那么还有什么是可以确信的?
他佝偻着身子,拿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诊断报告——上面写着“软组织挫伤”,离开了诊室。走廊里的人流依旧,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步履蹒跚、面色痛苦的老人。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被医生“判决”无效的CT片副本,那黑白影像此刻仿佛成了他对抗整个世界、证明自身存在的唯一证据。
疼痛还在继续,那根断裂的肋骨像一个固执的证人,在他的身体里无声地呐喊。他走出医院大门,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城市依旧喧嚣,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一切都显得那么秩序井然,却又那么冷漠无情。
杜布瓦抬起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再去挂号,排队,面对另一位可能同样冷漠的“权威”?还是就这样忍受着,让这根断裂的骨头在沉默中自行愈合,或者恶化?
他突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一些故事,关于那些在庞大城堡或无尽官僚机构中迷失的人。那时他觉得荒诞,不可思议。而现在,他自己就站在这荒诞的中心。他的敌人不是某个具体的人,不是那个年轻的医生——他或许只是这个巨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遵循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规则。他的敌人是这堵无形的、冰冷的墙,它由程序、规则、权威和冷漠构成,坚不可摧,将个体微弱的呼喊和真实的痛苦隔绝在外。
他蹒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一步都伴随着肋骨的剧痛。那疼痛提醒着他,他是活着的,他的感受是真实的,即使整个世界都试图告诉你并非如此。他 紧了紧手中的CT片,那张薄薄的塑料片,此刻是他对抗这荒谬世界的最后武器,也是他作为一个受难者,所能拥有的、最卑微而又最沉重的勋章。
夜幕降临,城市的灯火如同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孤独行走的老人。他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投向这片看似繁华却缺乏温度的大地。那根断裂的肋骨,以及那面冰冷的墙,将成为他余生中挥之不去的记忆,一个关于存在、痛苦与被否定的、卡夫卡式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