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十厘米宽的生活
那条人行道,说起来有点意思。就在我们家附近那条老街上,挨着一面爬满油腻腻爬山虎的旧墙。一开始没人注意,大家都贴着墙根走,或者干脆走到马路牙子上,踮着脚尖躲自行车。后来不知道哪个好事者拿尺子量了,说,喂,这玩意儿只有十厘米宽。十厘米,同志们,什么概念?就是我那只穿了多年、鞋底快磨平的42码破皮鞋,横着放都放不下。竖着放,也得把脚脖子扭成个诡异的角度。
这事儿一传开,那条道儿反而成了个景点。总有人吃饱了饭,或者心里不痛快,就跑到那里去研究。有的人试图走一下,结果不是一脚踩空崴了脚脖子,就是一头撞在墙上,弄得灰头土脸。更多的人是站在对面马路,指指点点,像看耍猴戏。他们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嘲笑和某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仿佛那条窄道是对某种普遍愚蠢的公开展示。
我也去看过几次。说实话,那条道确实挺逗的。它被规规矩矩地画上了白线,铺上了和其他人行道一样的灰色方砖,甚至在两端还象征性地设置了盲道——几排凸起的圆点,估计是想让盲人同志们也体验一下这种极限挑战。我看着那几排圆点,心里想,这设计者大概觉得盲人的脚指头尖得像锥子,或者他们都练过什么“听声辨位缩骨功”。不然,踩上去不跟走钢丝一样?掉下来可是车来车往的马路。
有天下午,我看到一个瘦得像根竹竿的老头,居然在那条道上走。他不是正常走,是侧着身子,像只螃蟹,一步一挪。他的脸紧贴着墙,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那似乎永远到不了的尽头。他的姿态非常滑稽,但又带着一种莫名的严肃,好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老头有点了不起。他 不是在走人行道,他是在对抗某种东西。是什么呢?是这条道的荒谬?是生活的逼仄?还是别的什么更形而上的玩意儿?
我想起卡夫卡,那哥们儿要是活在今天,看到这条人行道,估计能写出一部新的《城堡》或者《变形记》。主人公某天醒来,发现自己必须沿着一条十厘米宽的道路去上班,或者去见某个永远见不到的官僚。他侧着身子,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车辆,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固定在标本板上的昆虫。
后来,这条道居然有了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只能单向通行,谁先上的谁有优先权。如果两人迎面遇上,就得猜拳,输的人退回到起点。还有人开发出了各种“步法”,什么“壁虎游墙功”、“螃蟹横行步”、“金鸡独立碎步挪”。听起来像是武侠小说,但你亲眼看到那些一本正经尝试的人,只会觉得又好笑又心酸。
街道办的王主任有一次被记者堵住问起这条道。王主任挺着他那圆滚滚的肚子,打着官腔说:“这条人行道的存在,是符合规划的,体现了我们在有限空间内,最大限度保障行人路权的努力……虽然窄了点,但有,总比没有好嘛。”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仿佛那十厘米宽的道真能承载什么“路权”。我听了,差点把早饭喷出来。有,总比没有好。这逻辑真是无敌了。就像说,给你画个饼,总比饿死好。问题是,那饼不能吃啊。
但后来我又想,也许王主任说得有几分道理。这世界上的事,很多不就是这样吗?给你一点念想,一点象征性的东西,告诉你“权利”是有的,“空间”是有的,至于够不够用,好不好用,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得学会侧着身子走,得学会像螃蟹一样挪,得学会在十厘米的宽度里安放你那不合时宜的脚。
渐渐地,我也开始尝试走 那条道。不是为了赶时间,也不是为了凑热闹。就是想体验一下那种感觉。侧着身子,小心翼翼,感受着墙壁的冰凉和粗糙,听着身后车辆的喧嚣。每一步都必须精确计算,否则就会失去平衡。这过程极其无聊,又极其需要专注。我发现,当我全神贯注于脚下那十厘米时,脑子里的许多杂念反而消失了。没有对过去的懊悔,没有对未来的焦虑,只有当下,只有这荒谬而真实的一步。
走完那几十米,往往会出一身细汗,不是累的,是紧张的。然后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壮举。看着身后那条窄得像条线的路,心里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我知道这很傻,很阿Q,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战胜了什么。也许,我战胜的不是那条路,而是自己心里某种因为荒诞而产生的沮丧感。
所以,那条十厘米宽的人行道还在那里。它像一个沉默的、带着黑色幽默的纪念碑,矗立在喧嚣的城市里。它提醒我们,生活有时就是这么狭窄,这么不讲道理。但它也告诉我们,即使在最狭窄的缝隙里,人也能找到行走的方式,甚至,找到某种奇怪的乐趣和意义。当然,前提是你得有双足够小,或者足够扭曲的脚,还得有点螃蟹或者壁虎的精神。至于我,我还在练习。说不定哪天,我也能像那个老头一样,在这十厘米的宽度上,走出一点禅意来。谁知道呢?这操蛋的生活,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