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空气
老张头最近有点迷糊。不是说脑子不够使了，是他觉着，这日子过得，好像哪儿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就像这北京开春儿的风，明明还是那个熟悉的胡同口，刮过来的味儿却掺了些别的，有点呛，还有点……虚。
他依旧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自家门口，瞅着人来人往。可这人来人往，跟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是脚步声、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是街坊邻居扯着嗓子互相问候：“吃了吗您呐？”“嘿，今儿天儿不错！” 现在呢？静。也不是真静，是那种嗡嗡的，细碎的，从每个人手里那个亮晃晃的小匣子里钻出来的动静。走路的低着头，手指头在匣子上划拉；骑车的也时不时瞟一眼；就连胡同口卖煎饼果子的小李，摊子旁边都支棱个架子，手机里放着震天响的“神曲”，脑袋随着节奏一点一点，好像那不是脑袋，是个装了弹簧的葫芦。
老张头的孙子小石头，今年刚上初中。放了学，书包往沙发上一扔，人就陷进去了，手里捧着那个“小匣子”，嘿嘿傻笑，或者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冲啊！”“哎呀，坑！” 老张头想跟他聊聊学校的事儿，问问今天学的啥，老师凶不凶。小石头眼睛不离屏幕，嗯嗯啊啊地应付，心思早飞到那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去了。
“石头，” 老张头忍不住说，“歇会儿，看多了伤眼睛。”
“爷爷，你不懂，这叫‘开黑’，正关键呢！” 小石头头也不抬。
老张头叹口气，不懂，他是真不懂。他不懂为什么那小匣子里的世界，比窗户外头活生生的人、热腾腾的饭菜，更有吸引力。那里面有啥？他凑过去看过几次，花花绿绿的小人儿打来打去，或者是一些模样俊俏的小年轻，对着镜头唱歌跳舞 ，底下滚过一串串他不认识的字儿。还有些视频，标题起得吓人，“震惊！”“紧急！” 点进去一看，要么是鸡毛蒜皮，要么是东拼西凑的瞎话。可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好像那是真理，是活命的食粮。
有天，老邻居王大妈过来串门，神神秘秘地说：“老张，你知道吗？那个谁谁谁，就住咱们胡同西口那家，他儿子出事了！”
老张头心里一紧：“怎么了？”
“我刚在‘抖抖’上刷到的，说是在外面跟人打架，进去了！” 王大妈掏出手机，划拉半天，找出一个模糊不清的短视频，里面人影晃动，配着紧张的音乐和耸人听闻的字幕。
老张头皱着眉：“这……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都上‘抖抖’了！” 王大妈一脸笃定。
结果第二天，就看见那“进去”的儿子好好地在胡同里走，说是跟同事闹了点小矛盾，根本没动手。王大妈有点讪讪的，嘟囔着：“这网上的事儿，也真是……没个准儿。” 可过不了半天，她又捧着手机，刷得不亦乐乎，看到什么“养生秘诀”，赶紧分享给老张头，“这个好，你快试试！”
老张头觉得，这玩意儿，有点像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可谁都离不开。以前的空气，是院子里枣树的花香，是冬天煤炉子的烟火气，是夏天傍晚乘凉时蒲扇扇出来的风。现在的空气呢？是这些“抖抖”、“快快”、游戏、直播……它们无孔不入，钻进每个人的眼睛、耳朵，甚至脑子里。大家都在呼吸着这“数字空气”，离开一会儿就觉得憋闷，好像活不了。
有时候，老张头也想试试融入。他让小石头教他用智能手机，想看看新闻，跟老战友视频聊聊天。可那屏幕上的字儿小得像蚂蚁，图标花里胡哨，点一下，不知道会跳出什么来。好不容易学会了发微信，跟老战友聊了几句，对方回了个“😂”的表情，老张头琢磨了半天，这到底是哭还是笑？问小石头，小石头不耐烦：“就是笑的意思，哎呀爷爷，你好笨！”
老张头不吭声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扔在陌生星球上的老古董。周围的人都在用一种他不懂的语言交流，遵循着他不懂的规则生活。他们看起来很忙碌，很“充实”，可那眼神里，总有种说不出的空洞和疲惫。就像小石头，对着手机能亢奋好几个小时，可一放下手机，就蔫头耷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胡同里那棵老槐树，春天依旧会发芽，夏天依旧会浓荫蔽日。可树底下，坐着聊天、下棋的人越来越少。偶尔聚起几个人，也是各自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忙个不停，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沉默在人群中蔓延，比空旷的街道更令人窒息。
老张头又搬着马扎，坐在门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着胡同尽头，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屏幕幽幽的蓝光，伴随着那些或激昂或靡靡的电子音效。他深吸一口气，想闻闻晚饭的香味，或者夜来香的芬芳。可吸进来的，似乎只有那无处不在、冰冷又喧嚣的“数字空气”。
这空气，是甜是苦，是真是假，谁又说得清呢？它好像给了你全世界，又好像让你只剩下一个人。老张头想着，打了个寒噤。他忽然觉得，这不仅仅是迷糊，更像是一种……病。一种大家都有，却谁也不承认，甚至乐在其中的病。他想喊一声，像过去那样，冲着胡同喊：“街坊们，出来聊会儿天儿啊！”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大概不会有人应了。他们的耳朵和心，都被那“数字空气”灌满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踱回屋里。屋里，小石头还在对着屏幕奋战。电视开着，没人看，只是徒劳地制造着一些声 响。老张头没开灯，在黑暗里坐了很久。他感觉自己像个孤零零的潜水员，沉在寂静的海底，看着头顶上光怪陆离、喧嚣嘈杂的世界，无法呼吸，也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