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体龟与无声的国境线
我觉得吧,那天热得像个巨大的、湿漉漉的拥抱,空气粘稠得能糊住人的嗓子眼。我和胖墩走在通往国境线的那条路上,感觉自己像两块正在融化的黄油。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我们身上都长满了“东西”。不是青春痘,也不是肿瘤,是活的,硬壳的,还在蠕动的乌龟。一共二十八只,不多不少,用宽胶带和破布条子紧紧地绑在我们赤裸的胸膛和后背上。十四只在我这儿,十四只在他那儿,像某种怪异的、对称的酷刑。
胖墩的汗流得比我厉害,他的脂肪层厚,乌龟们在他身上大概觉得更暖和。他一路哼哧哼哧,像个破风箱。“瘦猴,”他喘着气说,“你说这玩意儿能值几个钱?够不够咱们回去娶个婆娘?”
我说:“娶婆娘?你想得美。够不够咱们下半个月的饭钱都难说。再说了,这玩意儿不是用来搞对象的,是艺术,懂吗?行为艺术。”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龟到底能干嘛,上头的人只是让我们运过去,说那边有人接应,价钱好说。这年头,“好说”的意思通常就是“不好说”。但我和胖墩,除了这身力气和不太好使的脑子,也没别的本事。
国境线就在眼前了,一道无形的、却又无比坚硬的墙。穿着制服的人站在阴凉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我的心跳开始加速,绑在胸口的乌龟好像也感受到了,一只胆大的伸出脑袋,在我肋骨上蹭了蹭,凉飕飕的。我赶紧挺了挺腰,想把它压回去。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声音响起,不高,但很有穿透力,像锥子一样扎进这闷热的空气里。
我们停下脚步,努力挤出最无辜、最良民的笑容。胖墩抢着说:“长官,我们……我们就是过那边……探亲。”他的声音有点 发抖,脸上的肉也在颤。
那个穿制服的人,姑且叫他“制服”吧,慢慢踱了过来。他年纪不大,但脸上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漠然,仿佛见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事,以至于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了。他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溜达,特别是在我们鼓鼓囊囊的上半身。
“探亲?穿这么厚实?不热吗?”他用警棍的尖端轻轻戳了戳我的胸口。我感觉一只乌龟受了惊,猛地缩回壳里,撞得我生疼。
“呃……我们……怕冷。”我结结巴巴地说,觉得这理由蠢得连自己都想笑。
胖墩在旁边猛点头,像个捣蒜的锤子:“对对对,体虚,体虚。”
制服的嘴角似乎向上扯了一下,但又不像是在笑。那表情让我想起庙里的泥塑金刚,威严而无情。“跟我来。”他简短地说,然后转身带路。
我们被带进一间小屋子,白墙壁,白炽灯,一张铁桌子,两把椅子。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吹在湿透的衣服上,我和胖墩齐齐打了个寒颤。那些乌龟似乎也冻得不轻,开始更加剧烈地蠕动,像是在抗议。
“脱衣服。”制服命令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请喝水”。
我和胖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绝望。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们开始解开衬衫扣子,动作缓慢而僵硬,像两个蹩脚的脱衣舞男。当缠满胶带和乌龟的身体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时,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制服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但那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厌倦。他甚至没问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只是拿起桌上的记录本和笔,公事公办地问:“姓名?年龄?哪里人?”
然后是清点“赃物”。他让我们把乌龟一只只解下来,放在铁桌上。二十八只绿油油、灰扑扑的小东西,大的有碗口那么大,小的只有巴掌心那么小。它们在冰冷的桌面上茫然地爬动,伸长脖子,茫然四顾。我突然觉得它们有点可怜,跟我和胖墩一样,被命运(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捆绑着,身不由己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一共二十八只,”制服记录着,头也不抬,“品种……待鉴定。活体。状态……良好。”他写字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忍不住问:“长官,这些龟……它们会怎么样?”
制服停下笔,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像没刷漆的墙。“按规定处理。”他说。
“规定是什么?”胖墩追问,声音带着哭腔。
“规定就是规定。”制服淡淡地说,然后低下头继续写他的报告。仿佛这二十八条生命,以及我和胖墩接下来的命运,都只是他笔下一行无关紧要的文字。
我看着那些在桌子上徒劳爬行的乌龟,突然觉得很滑稽。我们费了这么大劲,忍受着皮肉之苦和精神折磨,像两个移动的龟壳仓库,结果呢?结果就是它们被“按规定处理”,我们被“按规定处理”。一切都严丝合缝地落入某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机器里,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然后归于沉寂。
我想起王二说过,人活着就像在设置一种程序,然后等着看结果。我和胖墩,还有这二十八只乌龟,大概就是某个蹩脚程序员设置的一段荒诞代码。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给这世界增添一点黑色幽默,或者说,一点无意义的喧嚣。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我们被关了起来,又好像没有。好像有人来问话,问我们受谁指使,问这些龟的最终目的地。我胡乱编造了一些故事,关于一个热爱乌龟的外国富商,关于一个神秘的生物研究项目。胖墩则一直在哭,说他想回家,想他娘做的面条。
再后来,我们被放了出来,罚了款,或者别的什 么。记不清了。走出那栋白色的小楼时,太阳已经偏西,但空气依然燥热。我们身上没有了乌龟,感觉轻飘飘的,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失去了某种重要的支撑。
胖墩茫然地问我:“瘦猴,咱们现在去哪?”
我看着远方那道依旧无声无息的国境线,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那些麻木的看客。我们刚才在里面被剥光、被审问、被记录的时候,外面有没有人围观?他们是好奇,是同情,还是觉得我们活该?或许,他们什么都没想,就像我和胖墩,就像那二十八只乌龟,只是存在着,仅此而已。
“不知道,”我呼出一口气,感觉肺里依然残留着那间小屋的冰冷和胶带的气味,“先找个地方,弄点吃的吧。他妈的,我饿坏了。”
活在这个世界上,饿了就得吃,困了就得睡,至于自由、尊严、还有那些绑在我们身上的沉重玩意儿,有时候,真的没那么重要。或者说,重要得让人绝望。我觉得吧,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宿命,像乌龟一样,背着自己的壳,在坚硬的现实和无声的规则之间,缓慢而徒劳地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