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里的孩子
北平的清晨,总是带着点儿煤烟味儿和豆汁儿的酸气,从灰扑扑的天空底下钻进每一条胡同。张妈,街坊都这么叫她,其实她姓什么,叫什么,日子久了,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她的一天,是从给儿子明儿穿衣裳开始的。
明儿今年七岁,长得挺拔,眉眼清秀得不像胡同里的孩子。可他不说话,眼神也总是飘着,落在墙角的蚂蚁上,能看上半天;或者盯着自己手指头,一圈一圈地绕。大夫说是“那个什么症”,张妈听不懂,也不想懂,她只知道,这是她的儿子,心尖儿上的肉。
他们家住在胡同拐角的一个小跨院里,就两间北房,门窄得像条缝。平日里,张妈洗衣做饭,明儿就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坐着,摆弄他的小石子,或者看天上的云。胡同里的日子,像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年轮,一圈一圈,缓慢而重复。张妈觉得挺好,清净。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份清净像被扔了石子的水面,起了波澜。先是隔壁的刘婶儿,买菜回来总要探头多看明儿两眼,“哟,张妈,你家明儿越长越俊了嘿!” 张妈只是笑笑,把明儿往屋里拉了拉。
后来,不光是刘婶儿了。胡同口下棋的老王头,送煤球的小伙子,甚至一些不常走这条胡同的生面孔,路过她家门口,脚步总会慢下来,目光在明儿脸上打转。那眼神,说不上恶意,却也绝非寻常的问候,带着一种…一种审视,一种猎奇,好像明儿不是个孩子,而是个稀罕的物件儿。
“这孩子,真跟画儿里的人似的。” “可惜了,不说话。” “听说这种孩子,都有啥特别的能耐?” “保不齐是神仙下凡呢!”
闲言碎语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地往张妈耳朵里钻。起初她还辩解两句:“孩子就是内向 点儿。” 后来,她懒得说了。人心里的念头,哪里是几句话能扭过来的?她只是把院门关得更紧了些。
但这窄门,挡不住外面的目光。有人趁张妈不注意,偷偷拿手机对着明儿拍照。张妈发现了,气得浑身哆嗦,冲出去喊:“拍什么拍!有啥好看的!” 那人讪讪地收起手机,嘟囔着:“不就看看吗?长得好看还不让人看了?”
张妈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好看?是啊,她的儿子是好看。可这好看,如今竟成了引人窥探的由头,成了他“不正常”的又一个标签。这算什么事儿?张妈想不通。她宁愿明儿长得普普通通,只要他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明儿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不再愿意在门口坐着了,总是缩在屋里,抱着他的小布熊,眼神更加空洞。有时,张妈看着他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倒映出整个世界却又隔绝了整个世界的眼睛,心里就一阵发慌。这世界,对他来说,是不是太吵了?太…莫名其妙了?
一天下午,张妈在院里洗衣服,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不是街坊那种随意的拍打,而是小心翼翼、带着试探的“笃笃”声。她擦擦手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
“请问,这里是住着一个特别…特别漂亮的小男孩吗?”男人脸上堆着笑,那笑容让张妈觉得比哭还难看。
“你找谁?有什么事?”张妈警惕地堵在门口。
男人把平板转向她,屏幕上赫然是明儿的照片,不知是谁偷拍了发到网上的。“您看,就是他。网上都说他特别…有灵气。我们是一家 MCN 机构,想…看看能不能合作?”
“合作什么?滚!”张妈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把门摔上,后背紧紧抵住门板,心跳得像要蹦出来。MCN?合作?她听不懂这些词,但她听懂了那份轻佻和算计。她的儿子,她用尽心力呵护的孩子,在别人眼里,竟然成了一个可以“合作”的商品?
她蹲在门后,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想起多年前,刚知道明儿的病时,她也哭过,哭他的命苦,哭自己的无助。但那时,至少世界是安静的。现在,世界喧嚣起来了,却不是为了理解和接纳,而是为了消费和围观。这算什么?一种更残酷的“刑罚”吗?
屋里,明儿正把一排小石子小心翼翼地码在窗台上,阳光透过窄小的窗户照进来,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他浑然不觉门外的风雨,也不懂母亲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的世界,简单、纯粹,像他码放的石子,自有其秩序。
张妈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到明儿身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孩子没有反应,依旧专注于他的石子。
“明儿,”张妈低声说,声音是哑的,“不怕,妈在呢。”
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别有用心的目光还会不会继续投向这扇窄门。她只知道,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要守着这扇门,守着门里这个沉默的孩子,守着他们这一点点微弱而固执的光。
胡同里的日子还在继续。老槐树的叶子绿了又黄,街坊们的谈资换了一茬又一茬。张妈依旧每天给明儿穿衣、做饭,只是她很少再开院门了。那扇窄门,像一道无声的宣告,隔开了外面的喧嚣,也隔开了那些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的“关注”。
偶尔,她会带着明儿,趁着天还没亮透,或者夜深人静时,去胡同口的小公园走走。明儿会蹲在地上看露水,或者仰头看星星。张妈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也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她心里有时会掠过一丝鲁迅式的悲凉:这世上的人,大约的确是健忘而又麻木的,他们追逐着一切能引起瞬间惊奇的东西,却吝于给予真正的理解和尊重。
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棵在风中努力扎根的树。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抵抗。也许,这就是生活吧,于无声处,听惊雷;于窄门里,守微光。纵然这微光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但只要守着,就总还有点希望,不是吗?至少,张妈是这么想的,也只能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