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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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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医生最近瘦了。颧骨那儿,原来是圆润的,现在有点硌手。她自己是医生,知道这不单是累,是心里有事,油熬干了。什么事呢?孩子没了。就那个夏天,一场急病,没留住。

孩子没了,那房子就空了,也冷了。本来是挺好的一个两居室,南向,窗户外面有棵老槐树,夏天绿荫荫的,秋天落一地槐花米。孩子还在的时候,喜欢在窗台上看蚂蚁搬家。林医生站在客厅里,阳光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跳舞,可那孩子的笑声好像还在屋角,一回头,又什么都没有。这房子,住不下去了。

找了中介,挂牌。来看房的人不少,都说格局好,光线足。最后定了一对小夫妻,看着挺老实本分,说话细声细气的。价钱谈得也爽快。林医生心里稍微松快一点,想着赶紧办完手续,离开这个伤心地。她没提孩子的事,不是故意隐瞒,是提不起来,喉咙口像堵着块石头。人家也没问这房子以前住的什么人,怎么就卖了。买卖嘛,看的是房子本身。

签了合同,付了定金,林医生把钥匙给了中介,自己搬回了医院的单身宿舍。宿舍小,简单,也好,没那么多空地方惹她想起从前。

谁承想,住了不到一个月,那对小夫妻找上门来了。不是直接找她,是找的中介,中介又来找她。说这房子“不干净”,是“凶宅”。

林医生愣住了。凶宅?怎么就凶宅了?

“他们说,”中介小哥也是一脸为难,“晚上总听见小孩哭,东西还会自己掉地上……说是打听了,知道您家之前……出了事。”

林医生心里咯噔一下,随即一股凉意从脊背升起,不是怕,是寒心,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谬感。孩子是病走的,在她怀里走的,走得很安详。哭?那是她自己夜里醒来,捂着被子不敢出声的哭。东西掉地上?住了那么多年,也没见掉过。

“胡说八道。”林医生声音有点抖,但还是稳住了,“他们就是想反悔,找借口。”

“可他们说要去告您,说您隐瞒了重要信息,要求退房,还要赔偿精神损失。”中介小哥愁眉苦脸。

这事情就这么卡在这儿了。林医生是学医的,信的是科学,讲的是证据。什么“不干净”,什么“凶宅”,在她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可对方言之凿凿,还拉来了几个邻居作“旁证”,说林医生那段时间天天哭,家里气氛是不好。气氛不好,跟房子“凶不凶”有什么关系?可人家就认这个理。

调解了几次,没用。对方一口咬定,要么退房赔钱,要么法庭见。林医生觉得疲惫。她刚刚失去孩子,像被掏空了一样,实在没力气再去跟人争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法庭?她一个医生,穿着白大褂救死扶伤,现在要去法庭上跟人争论房子里有没有“鬼”?太荒唐了。

同事劝她:“林姐,就当破财消灾吧。跟他们耗不起这个神。”

她夜里睡不着,看着窗外医院路灯投下的惨白光晕。想起孩子的小名,想起他软软的头发,想起他临走前看着她的眼神。心里那块石头,更沉了。她不信鬼神,可她觉得,也许是孩子舍不得走,他的气息还留在那个屋子里,被敏感的人捕捉到了?这个念头一出来,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不,不是这样的。是人心。人心有时候比鬼神更难琢磨。

最后,林医生还是让步了。退了定金,还象征性地赔了点钱,算是“补偿”。不是承认房子“凶”,是她累了,不想再纠缠。那对小夫妻拿了钱,脸上也没什么得意的表情,反倒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匆匆走了。

房子又回到林医生手里。她没再挂牌,也没再去看过。只是偶尔路过那条街,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那个窗户。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槐树的叶子黄了,一片片落下来,铺满了人行道。

一天下班,在医院门口碰到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推着三轮车,车上堆满了纸箱子、旧报纸。老头是这片的老人了,林医生以前带孩子散步时见过。老头看见她,停下来,咧嘴笑了笑,露出黄黄的牙齿。

“林医生,搬家啦?”

“嗯。”林医生点点头。

“那房子挺好的,可惜了。”老头叹口气,“前两天听人说,那房子闹鬼?”

林医生心里一紧,没说话。

老头自顾自说下去:“瞎说!住了几十年了,那片儿啥事没有。就是人心呐,啧啧……前两天我还看见那买房的小子,在街口跟人喝酒吹牛,说这招儿灵,省了好几万。”

林医生猛地抬起头,看着老头。老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了然和同情。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林医生忽然觉得,那房子,那屋檐下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卡夫卡式的梦,荒诞,压抑,却又无比真实地压在她心上。孩子没了是痛,而这后来的事,是另一种钝刀子割肉,磨得人心头发冷。

她对老头笑了笑,那笑容有点涩。“是啊,人心。”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医院的大门。白大褂穿在身上,有点沉。她还得继续看病,救人。生活还得继续,哪怕屋檐之下,藏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和荒谬。只是那座房子,那棵老槐树,成了她心里一个永远绕不开的结,偶尔想起来,会微微作痛,像一道没完全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