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下的债务与猫
六点整,窗外的天空像一块被反复漂洗、褪了色的蓝布。我准时醒来,没有闹钟。身体里的某个齿轮总是在这个时刻精准地啮合。先是猫。它叫芥末,一只毛色像被烟熏过的三花猫,是阿哲留下来的。它跳上床,用鼻尖蹭我的脸颊,喉咙里发出拖拉机引擎启动般的呼噜声。它从不催促,只是沉默地提醒我,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卸货,不管你是否准备好签收。
我去厨房煮咖啡。咖啡豆是昨天刚买的,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带着柑橘和花香,像某种遥远而模糊的承诺。阿哲喜欢蓝山,他说那味道里有秩序感。我不懂,咖啡对我来说,只是对抗早晨粘稠睡意的武器。
阿哲离开已经一年零三个月。时间这东西,有时像蜗牛爬行,有时又像失控的野马。他的面容在记忆里逐渐变得像曝光过度的照片,轮廓还在,细节却模糊不清。但他留下的东西是清晰的,极其清晰——六十万的债务,和他父母那双写满疲惫和歉意的眼睛。
决定替他还债,不是一时冲动。葬礼后的某个下午,阳光很好,阿哲的母亲握着我的手,反复说着“对不起你,真是对不起你”。她的手冰凉,干燥,像冬天的树枝。那一刻,我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某种重要的东西就会从我生命里彻底滑走,像没抓住的肥皂泡。朋友说我疯了,问我图什么。我说不上来。也许是为了留住某种和他有关联的感觉,哪怕这关联沉重得像铅块。或者,这只是我对某种巨大虚无的抵抗。
我做兼职翻译,主要是翻译一些冷门的北欧悬疑小说。稿费不高,但时间自由。为了还债,我又找了份在爵士酒吧调酒的工作,一周三个晚上。酒吧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头发像被遗忘的鸟巢,只对Thelonious Monk的钢琴曲和威士忌有热情。他从不多问我的事,这让我感到轻松。
芥末蜷缩在沙发扶手上,用一种哲学家的眼神看着我喝咖啡。有时我觉得它知道所有事情,关于阿哲,关于债务,关于我夜里偶尔无声的哭泣。但它选择沉默,像个最守口如瓶的伙伴。
还债的过程漫长得像没有尽头的雨季。每个月,我会将大部分收入转到一个特定的账户。那个账户像一个黑洞,吞噬着我的时间和精力。偶尔,我会收到阿哲父亲发来的短信,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谢谢。” 这两个字比任何安慰都更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有一天,我翻译的小说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比喻:“他的孤独像一座空荡荡的体育场,在午夜亮着刺眼的灯。” 我停下敲击键盘的手,看着窗外。城市的灯光在夜空中弥漫开来,像无数失眠者的叹息。我的孤独是什么样子的?也许像芥末的眼神,看得透一切,却什么也不说。
晚上在酒吧调酒。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坐在吧台角落,点了一杯“生锈钉”。他看起来像那种会出现在卡夫卡小说里的人物,眼神里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他断断续续地和我聊天,问我为什么喜欢在这里工作。
“为了钱。”我擦拭着玻璃杯,实话实说。 “钱,”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在品尝一个陌生的词语,“一种奇怪的契约。” “契约?” “是啊,”他转动着酒杯,“我们用它来衡量失去,衡量价值,甚至衡量爱。但它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像风一样。”
他喝完酒,付了钱,留下一张皱巴巴的纸币作为小费,然后像融化在夜色里一样离开了。我看着那张纸币,突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六十万,这个数字像一个巨大的标签贴在我身上,定义着我近期的生活。但它究竟意味着什么?是阿哲生命 的某种延续,还是我为一段无法挽回的过去支付的代价?
回到家,芥末正在窗台上看着月亮。月亮像一枚冰冷的银币挂在天上。我走过去,坐在它旁边。
“喂,芥末,”我轻声说,“你说,阿哲在天上看着我们吗?” 芥末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它轻轻“喵”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提出一个更深奥的问题。
我把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债务还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阿哲的脸依然模糊。但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也许重要的不是还清债务,不是弄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而是像芥末一样,接受这沉默,接受这月光,接受这被债务和记忆填满的,既沉重又轻盈的生活。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芥末柔软的毛。它舒服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再次响起那熟悉的、拖拉机引擎般的呼噜声。窗外的城市依然喧嚣,但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安静的气泡之中。我知道明天醒来,生活还会继续,翻译工作,酒吧兼职,还有那个不断吞噬数字的银行账户。但这都没关系。至少,我和芥末还在这里,守着这点残存的温暖,等待下一个日出,或者下一首Thelonious Monk。就好像,这也是某种形式的承诺,我和这只猫,和这个世界之间,一个无需言明的,关于存在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