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的迴聲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打在“老裕泰”茶館的油膩桌面上,灰塵在光柱裡懶洋洋地打著旋兒。茶館裡照舊是那幾位老主顧,提籠架鳥的張二爺,嗓門洪亮、專愛聊國家大事的“趙大嘴”,還有悶頭喝茶、偶爾插一句驚人之語的錢先生。茶館老闆老王,腆著微凸的肚子,端著長嘴大銅壺,慢悠悠地給各位續水。
“聽說了嗎?南邊,不對,是西南邊,緬甸那塊兒,地龍翻身了!”趙大嘴呷了口滾燙的茉莉花茶,聲音壓低了些,卻依舊蓋過了鳥籠裡畫眉的叫聲,“嘖嘖,聽廣播裡說,動靜不小,房子塌了不少,人……唉!”
張二爺逗弄著他的寶貝畫眉,眼皮都沒抬:“天災人禍,自古就有。趕上了,就是命。趕不上,該喝茶喝茶,該聽戲聽戲。”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說起來,我那隻黃雀,昨兒個就不怎麼吃食,莫不是也感覺到了什麼?”
錢先生放下茶碗,鏡片後的眼睛掃了大家一圈,慢吞吞地說:“人死了不少。數字後面,都是活生生的人。”聲音不高,卻像根細針,扎了眾人一下。
茶館裡短暫地安靜了幾秒。空氣似乎凝滯了,陽光裡的灰塵也停止了舞動。
“可不是嘛!真是可憐,”老王接過話頭,試圖緩和氣氛,“老天爺不長眼呐。不過話說回來,離咱們這兒十萬八千里呢,想也夠不着。來,趙爺,給您續上!”銅壺嘴一揚,熱水注入蓋碗,騰起一縷白氣。
彷彿得了個信號,茶館裡的聲音又熱鬧起來。趙大嘴立刻轉了話題:“說到這天兒,我看今年夏天雨水少不了,我那點兒花生……”張二爺開始跟旁邊桌的人討論鴿子哨的優劣。錢先生又端起了茶碗,默默地看著窗外,那兒有棵老槐樹,幾片枯黃的葉子正打著旋兒飄落。
老王靠在櫃檯邊,看著這一切。收音機裡還在播報著地震的後續,冰冷的數字,陌生的地名,還有記者哽咽的聲音。可這些聲音,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傳到這小小的茶館裡,變得模糊而遙遠。他試著去想像那片土地上的慘狀:斷壁殘垣,流離失所的人們,失去親人的慟哭……但腦子裡轉來轉去的,卻是晚上閨女要吃的炸醬麵,醬夠不夠,肉丁是不是該再肥點兒。
他忽然覺得有點兒心慌,好像自己缺了點什麼。是同情心嗎?不,他覺得那些人挺可憐的。可那種可憐,就像看戲文裡的角色一樣,隔著遙遠的距離,觸動不了心底最深的那根弦。大家似乎都一樣,嘴上說著“可憐”,可轉過身,生活的瑣碎立刻就填滿了腦子。麻木嗎?也許是的。但誰又有資格指責誰呢?在這世道,能顧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已經是天大的本事了。
這時,他注意到掛在牆上的老式擺鐘,好像走得慢了些。他湊近了看,秒針一下一下,似乎比平時更費力。是錯覺嗎?他又看了看對面牆角那塊不起眼的污漬,今天瞧着,怎麼那麼像一張扭曲的人臉?老王打了個寒噤,甩了甩頭,一定是最近沒休息好。
“錢先生,”老王忍不住問,“您說,這人跟人之間,是不是就隔着這麼一層呢?”
錢先生放下茶碗,看了他一眼,眼神裡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涼:“隔着一層?或許吧。也可能,什麼也沒隔着,只是大家都不願意,或者說,不敢去看罷了。”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聲音太大,反而聽不見了。”
什麼聲音?老王沒聽懂。是遠方的哭喊,還是近處的喧囂?
夕陽西下,金紅色的餘暉給老茶館鍍上了一層暖色。客人們陸續散去,留下滿地的瓜子殼和空茶碗。趙大嘴臨走時還在嚷嚷:“明兒個我把那緬甸的地圖帶來,咱們好好研究研究!”張二爺提着鳥籠,哼着小曲兒走了。
錢先生是最後一個走的。他走到門口,回頭看了老王一眼,沒說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融入了漸深的暮色之中。
老王開始收拾桌子,擦去油漬和茶水。收音機還在角落裡沙沙作響,播報著一些無關痛癢的國際新聞。他關掉了它。茶館裡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他自己收拾碗盞的聲音,還有那老座鐘“咔嗒、咔嗒”的、似乎越來越慢的走動聲。
他走到窗邊,望向外面墨藍色的天空和胡同裡昏黃的路燈。遠方的震動,似乎化作了一種無聲的迴響,在這寂靜的茶館裡,在他的心頭,縈繞不去。那迴響空洞而麻木,像是從一個沒有靈魂的深淵裡傳來。
“天凉了,”他搓了搓手臂,自言自語道,“該關窗了。”
窗外,夜色像一塊巨大的、吸走了一切聲音的黑布,沉沉地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