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边的倒计时
刘文海,或者按他更习惯的称呼,刘老师,正在心里默默地倒数。还有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他就能从这站了三十多年的讲台上退下来,揣着那份不算丰厚但也足够他回乡下养老的退休金,去侍弄他早就规划好的那片小菜园了。阳光、泥土、还有无所事事的自由——这对于一个月拿着两千块工资,在城市边缘租着一间狭小屋子的老教师来说,简直就是天堂的预告片。
这座城市变化太快,高楼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疯长,把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实验中学这栋老教学楼,还固执地保留着上个世纪的灰扑扑的模样,就像刘老师自己一样,有点跟不上时代了。他的学生们,口袋里装着最新款的手机,讨论着他听不懂的网络流行语,有时候会在课堂上偷偷打瞌睡,或者用一种混合着尊敬和疏离的眼神看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刘老师不怪他们。他知道自己老了,讲课的方式或许有些陈旧,不像年轻老师那样会用PPT,会讲段子。但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每一堂课,每一个知识点,他都像老农伺候庄稼一样,仔细地耕耘。粉笔灰染白了他的鬓角,也见证了他三十多年的付出。两千块的工资,说出来连租住的小区里看门的王大爷都觉得寒碜,但刘老师没抱怨过。他总觉得,教书育人是件积德的事,钱多钱少,够用就行。更何况,还有四十七天,他就能卸下这副担子了。
那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过窗户,在积满灰尘的课桌上投下暖洋洋的光斑。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了,刘老师夹着教案,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在学生们的“老师再见”声中慢慢踱出教室,办公室的小李却气喘吁吁地跑来:“刘老师,校长让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刘老 师心里“咯噔”一下。校长很少单独找他。他不是那种会惹麻烦的人,也不是能给学校带来什么荣誉的骨干。他就像教学楼墙角的那棵老槐树,默默无闻,但也从不缺席。
校长办公室窗明几净,与刘老师那间冬冷夏热的小屋形成鲜明对比。校长姓王,年轻有为,据说很有背景。他示意刘老师坐下,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看不出温度的微笑。
“刘老师啊,”王校长开口了,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您在咱们学校,也算是老前辈了。”
刘老师点点头,局促地搓着手。
“学校呢,最近也在搞改革,要优化教师队伍,提高教学质量。”王校长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根据上级精神和学校的综合考评,我们……嗯……不得不做出一个比较艰难的决定。”
刘老师的心沉了下去。他预感到,那倒计时的数字,可能要提前归零了。
“学校研究决定,从下个月起,解除和您的聘用合同。”王校长终于说出了那句话,语气平淡得像在宣布明天食堂的菜单。
“什么?”刘老师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解聘?王校长,我……我还有四十七天就退休了啊!”
“我知道,刘老师,我知道。”王校长摊开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但是规定就是规定。您的教学方法,嗯,有些跟不上时代了,学生和家长也有一些反映。而且,学校也要给年轻人更多机会嘛。”
“跟不上时代?”刘老师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教了一辈子书,把多少孩子送进了大学……就因为……因为还有四十七天,就要把我……”
“刘老师,请您理解。”王校长的语气硬了一些,“这是组织的决定。关于补偿,学校会按照规定给您结算的。您这个月的工资,还有……一些补偿金。”
一些补偿金。刘老师知道那点钱意味着什么。或许比他一个月的工资多一点,但绝不足以支撑他想象中的退休生活。他仿佛看到乡下那片还没开垦的小菜园,瞬间荒芜了下去。
他想争辩,想质问,想把自己三十多年的辛劳和付出都摊开来给这位年轻的校长看看。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粉笔灰堵住了,又干又涩。他一生谨慎,习惯了服从,习惯了在体制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生存。到了最后关头,他依然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争取。
走出校长办公室,夕阳正把最后的余晖洒在走廊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个学生嬉笑着跑过,差点撞到他。“刘老师好!”他们喊着,声音清脆,然后像风一样刮走了。
刘老师扶着墙壁,慢慢地走着。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打碎的瓷瓶,外面看着还完整,里面却已经千疮百孔。三十多年的坚守,两千块的月薪,还有那仅剩四十七天的期盼,在“规定”二字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回到那间租来的小屋,屋里没有开灯,昏暗而寂静。桌上放着一本翻旧了的日历,四十七天前的那个日期上,被他用红笔画了一个圈。现在看来,那个红圈像一个嘲讽的记号。
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映照着无数人的梦想和失落。刘老师拿起桌上的老花镜,戴上,又取下。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件很多年前的事。
那是十几年前,老校长还在任的时候。学校盖新教学楼,验收时,他无意中发现承建商偷工减料,用的钢筋细了一圈。他当时血气方刚,准备向上级反映。是老校长把他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劝他:“文海啊,这水太深,你掺和不起。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捅出去,项目停了,孩子们去哪里上课?承建商后面有人,咱们学校也担待不起。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算我求你了,我也快退休了,不想晚节不保。”
老校长眼里的恳求和疲惫,让他最终选择了沉默。他安慰自己,楼应该不会塌,孩子们暂时有地方上课最重要。为了这份沉默,老校长在退休前,特意帮他解决了一个职称上的小麻烦。而他,也在这座他明知有隐患的楼里,继续教了十几年书,拿着微薄的工资,直到今天。
他一直以为,那份沉默是一种顾全大局的无奈,或许还带着点对老校长的情谊。现在他才明白,那份沉默,或许从一开始,就在他那看似稳固的教学生涯下,埋下了一颗不易察觉的炸弹。是不是因为新来的王校长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因为,一个习惯了沉默、拿着低薪、即将退休的老教师,是“优化”过程中最容易被牺牲掉的那个?
刘老师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了。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城市的光,一点也照不进他那颗已经冰冷的心。倒计时结束了,没有终点线的喜悦,只有摔落深渊的失重感。他仿佛听见命运的齿轮,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带着冷漠而精准的嘲弄,把他这颗磨损了三十多年的、廉价的零件,从庞大而精密的机器上,无声无息地剔除了出去。
夜色渐深,小屋里只剩下老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远喧嚣的城市噪音。那本画着红圈的日历,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个未完成的、苦涩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