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风,以及一些别的什么
北京的风,据说刮到了十二级。我在单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琢磨着午饭是吃楼下的盖浇饭还是隔壁的拉面。十二级这个数字听起来很厉害,像是个将军的军衔,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我当时没太当回事,北京嘛,春天刮点风是例行公事,像老太太的唠叨,听多了也就习惯了。顶多就是头发乱点,脸上多点土,权当是免费的磨砂护理。
下午五点半,下班的铃声像往常一样,疲软无力地响了。我关掉屏幕上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表格,抓起我的旧挎包,加入了涌出办公楼的人流。电梯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弥漫着各种香水、汗味和韭菜盒子的混合气息。有人在讨论风,说楼下有棵树被连根拔起了,砸坏了一辆崭新的电动车。这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纷纷猜测车主是谁,以及保险赔不赔这种天灾。你看,就算世界末日来了,人们最关心的可能还是保险条例。
走出大楼的旋转门,我才意识到那个“十二级”可能不是闹着玩的。一股几乎是固体的力量猛地撞在我胸口,差点把我掀个跟头。空气里全是沙子和一种莫名其妙的呼啸声,像是无数个冤魂在开集体演唱会,而且唱的都是摇滚。我赶紧低下头,用手捂住口鼻,感觉自己像是在抢滩登陆。
街上简直是一片狼藉。广告牌的铁皮哗啦啦地响,像是随时要挣脱束缚,去天上跳一段自由的舞蹈。塑料袋、破报纸、树叶子,还有一些辨认不出原形的东西,都在空中疯狂地打着旋儿,组成了一个流动的垃圾装置艺术。行人个个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互相搀扶着,或者干脆抱住电线杆子和大树。我看到一个姑娘的裙子被吹得像降落伞一样鼓起来,露出了里面的安全裤,她尖叫着想按住裙子,但风显然对她的安全裤更感兴趣。这景象有点滑稽,又有点悲壮。
我的眼镜瞬间就模糊了,全是细小的沙粒。我眯着眼睛,像个瞎子一样往前挪。回家的路平时只要走二十分钟,现在感觉像要走一个世纪。风从四面八方灌过来,没有规律,没有方向,就是纯粹的暴力。它撕扯着我的衣服,钻进我的领口,感觉冰凉又粗糙。我的头发早就放弃了抵抗,估计现在已经成了鸟窝造型,说不定真有哪只不开眼的麻雀会把它当成新家。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外卖小哥。他骑着电驴,顶着风,像个冲锋的骑士。他的黄色头盔歪在一边,雨衣被风鼓捣得噼啪作响。车速很慢,几乎是在原地踏步,但他还在坚持蹬着踏板,仿佛前面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也许是一份热乎的饭,也许是一个差评的威胁。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风有点意思了。它把所有人都打回了原形,不管你平时是西装革履的精英,还是油头粉面的帅哥,在这风里,都得狼狈不堪,都得奋力挣扎。众生平等,这话说起来轻飘飘,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显得有点分量。
风里还夹杂着奇怪的声音,除了呼啸,还有金属摩擦的嘎吱声,玻璃碎裂的清脆声,甚至还有隐约的歌声,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音响开着窗户。这让我想起卡夫卡的小说,那种日常突然变得陌生和荒诞的感觉。整个世界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孩子拿起来,胡乱摇晃着,我们这些小人儿就在里面叮当作响。
我努力地走着,每一步都像是在拔河。路边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小摊,摊主正用全身的力气按住他的油布棚子,棚子像一条发怒的鲸鱼,拼命想把他甩开。旁边一个老太太,提着一袋子鸡蛋,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走,但还是有一个鸡蛋被风吹得从袋子里跳出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老太太愣了一下,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那破碎的蛋黄在灰蒙蒙的地上,显得格外鲜艳。
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张开双臂,对着风大喊几声。喊什么呢?不知道。也许是骂娘,也许是唱歌,也许就是“啊——”地一声,像个傻子一样。但我没喊。我只是继续走,像那个外卖小哥,像那个丢了鸡蛋的老太太,像所有在风里挣扎的人一样。我们都在对抗着什么,也许是风,也许是生活本身,也许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
走到一半,我的帽子被吹飞了。那是我花五十块钱在动批买的,挺喜欢的一顶鸭舌帽。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像一只笨拙的鸟,迅速消失在灰黄的混沌里。我下意识地想去追,但脚下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算了,我想,就当是献给风神了吧。也许它会喜欢这顶带着我头油味的帽子。
风似乎有一种力量,能把人吹得晕乎乎的,脑子里的念头也跟着乱飞。我想起年轻时候读过的王小波,他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我现在就挺愤怒的,但我不知道该对谁。对风?它听不懂。对老天爷?它可能根本不在乎。对自己?好像也没什么用。这种无力的感觉,就像牙疼,不致命,但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你。
好不容易挪到小区门口,保安亭的玻璃碎了一地,保安缩在角落里,戴着头盔,像个准备上战场的士兵。我冲他点了点头,他也冲我点了点头,算是在这末日般的景象里交换了一点同类的温情。
进了楼道,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拍打窗户的闷响。我靠在冰凉的墙上,大口喘着气,感觉肺里火辣辣的。脸上、头发里、耳朵里,全是沙子。我脱下外套抖了抖,掉下来半斤土。看着镜子里那个灰头土脸、头发像鸡窝一样的家伙,我突然笑了。笑得有点莫名其 妙,但又觉得非笑不可。
回到家,我先冲了个热水澡,把身上的沙子和疲惫一起冲掉。然后我泡了一杯热茶,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依旧疯狂的世界。树枝在狂舞,天色暗沉,仿佛整个城市都在经历一场大清洗。
我想,这风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它吹倒了树,吹飞了帽子,吹乱了生活节奏,但它好像也吹走了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那些平日里端着的架子,那些习以为常的麻木,那些关于意义和秩序的幻觉。在这场风里,一切都变得简单而粗暴:生存,前进,或者被吹跑。这种原始的、赤裸裸的状态,反而让人感觉……怎么说呢,有点自由?虽然这自由是被迫的,是被十二级大风强加的,但它终究是一种挣脱。
就像王小波说的,生活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今天,老天爷大概是嫌那个锤子太慢了,直接抡起了一把十二级的大风扇。也好,偶尔被扇一下,或许能清醒点。至少,我找回了我的帽子——在脑子里。它正乘着风,飞向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可能是一个更好的地方,也可能不是。谁知道呢。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像一首没完没了的、跑调的歌。我喝了一口茶,觉得这歌声,其实还挺带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