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窗的老赵
北京城里,顶怕的就是刮大风。不是南边那种润润的风,是北方特有的,干,硬,带着沙土,呜呜地叫,跟狼嚎似的。尤其住高楼,风跟不要钱似的往窗户上撞,哐哐当当,玻璃都跟着抖。
老赵就住三十二楼。望湖苑,这名字起得挺诗意,其实窗户外面哪有湖,就是一片灰蒙蒙的楼,还有底下蚂蚁似的人和车。老赵不高,微胖,退休前是厂里的钳工,手稳,心细。退休了,没事干,就在家里拾掇。阳台上的花,养得比别人家的都精神;厨房的刀,磨得雪亮;连沙发罩子上的线头,他都得拿小剪子剪干净。
这天,天气预报说,夜里有大风,阵风十一二级。老赵的老伴儿,李婶,正在厨房里包饺子,猪肉白菜馅儿的。听了广播,抬头对在客厅看报纸的老赵说:“老头子,听见没?刮大风,晚上窗户关严实点。”
老赵“嗯”了一声,放下报纸,走到窗边。三十二楼,视野是开阔,可风也大得吓人。他敲了敲窗框,是塑钢的,看着挺结实,但老赵心里不踏实。十一二级风,什么概念?他年轻时在厂里,见过铁皮屋顶被风掀起来,跟纸片儿似的。这玻璃,靠得住?
他越想越觉得悬。饺子吃了一半,老赵站起来,在屋里踱步。李婶看他那坐立不安的样子,说:“你又琢磨什么呢?窗户关好不就行了?住了快十年了,哪次风真把玻璃吹破了?”
老赵摆摆手:“你不懂。这楼高,风力不一样。再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说干就干。先是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检查了一遍,锁扣都拧得死死的。然后,他找出以前装修剩下的泡沫胶条,沿着窗户缝又仔仔细持地贴了一圈。贴完了,还觉得不够,又找出几卷宽胶带,黄色的那种,在窗户玻璃上横七竖八贴了好几道,弄得跟个准备打仗的碉堡似的。
李婶看着直摇头:“你呀,就是瞎操心。弄得跟蜘蛛网似的,明天还得费劲撕下来。”
老赵不理她,埋头干活。他甚至找出了几块装修剩下的木板,虽然尺寸不太合适,也勉强在几个他认为最“危险”的窗户外面用铁丝临时加固了一下。客厅的大落地窗,工程量最大,老赵搬来梯子,爬上爬下,脑门上都见了汗。
“行了行了,快歇会儿吧。”李婶递给他一杯沏好的茉莉花茶,“看你累的。”
老赵接过茶,吹了吹,呷了一小口。茶是普通的碎末子,但热乎乎的,很解乏。他看着自己一下午的“杰作”,心里踏实多了。黑黢黢的木板,黄澄澄的胶带,把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屋里顿时暗了不少,也静了不少。
晚上,风果然来了。先是窗缝里有点细微的哨声,像有人在外面吹口哨。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呜——呜——,变成了怒吼。风撞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有时是尖锐的“嘎吱”声。楼道里,能听到别家没关严的窗户或者阳台上的杂物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李婶有点害怕了,挨着老赵坐着。老赵却很平静,甚至有点得意。他指指窗户:“听见没?要不是我加固了,这会儿不定怎么样呢。”
屋里很闷,因为窗户封得太死,一点风也透不进来。电视开着,声音好像也比平时小了些。老赵起身,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屋里亮堂堂的,驱散了一些压抑感。
“我去给你煮碗元宵吧。”李婶说。今天是冬至。
“好。”老赵应着。
黑芝麻馅儿的元宵,糯米皮儿软软的,馅儿甜甜的。老赵吃得很慢,听着外面风声呼啸,屋里却是暖和、安稳的。他忽然觉得,这风也没那么可怕了。可怕的是心里的不踏实。现在,窗户封住了,心里的窟窿好像也堵上了一块。
风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停了。阳光透过胶带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奇怪的光斑。老赵拉开一条窗帘缝往外看,天蓝得跟洗过一样,底下干干净净,连片落叶都没有,都被风刮走了。
他开始拆除他的“防御工事”。胶带撕下来,留下黏糊糊的痕迹,得用酒精一点点擦。木板拆下来,窗框上留下铁丝的勒痕。泡沫条也得慢慢抠掉。李婶在一旁帮忙,嘴里还是念叨:“看你折腾的,这下好了,还得收拾半天。”
老赵嘿嘿笑着,不反驳。他心里挺舒坦。虽然忙活了一场,但昨晚睡得安稳。这就值了。
邻居老王敲门,探进头来:“老赵,昨晚风真大,你家没事吧?听你家这边叮叮当当响了一下午。”
老赵擦着玻璃上的胶痕,头也不回地说:“没事,好着呢。我把窗户都封了。”
老王伸长脖子看了看,笑了:“嘿,你这招儿绝!跟打仗似的。有必要吗?”
“有备无患嘛。”老赵说,语气平淡,但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
擦干净一扇窗,老赵推开,一股清冽的冷空气涌进来,带着阳光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心里琢磨着,下次刮大风,是不是还得提前准备点更结实的木板和更宽的胶带。这住在高处啊,看着是风光,可这风,也得时时防着。就像这日子,看着是安稳,可心里那点不踏实,也得自己想办法给它堵上。哪怕别人看着瞎折腾,自己心里安稳,比什么都强。
他拿起抹布,继续擦下一扇窗上的胶痕,擦得很仔细,很慢,像是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