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牌变绿的那一天

那天下午，和往常的任何一个下午一样，平淡无奇，甚至可以说有点乏味。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尘埃和初夏将至未至的暖意。我刚结束一份没什么意思的翻译工作，正戴着耳机，听着比尔·埃文斯的《Waltz for Debby》，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街角那家蜜雪冰城时，某种异样感像一枚细小的石子，精准地投入了我意识的平静湖面。

我停下脚步，摘掉一边耳机。

招牌。那块巨大的，通常是耀眼的、带着某种廉价而确定无疑的快乐的红色招牌，此刻，竟然变成了绿色。不是那种生机勃勃的翠绿，也不是深沉的墨绿，而是一种奇怪的、仿佛褪色又好像从未正确上色过的、略带病态的荧光绿。雪王的头像还在那里，笑容依旧，但背景色的突变让那笑容也显得诡异起来，像是戴上了一张不合时宜的面具。

世界好像在这一瞬间卡顿了一下，像老旧唱片跳针时的短暂停滞。比尔·埃文斯的钢琴声还在另一只耳朵里流淌，柔和而伤感，与眼前的绿色招牌形成了极其荒诞的对比。

我站在那里，盯着那块绿色的招牌，感觉自己像个误闯了某个错误片场的临时演员。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蜜雪冰城的招牌，难道不一直都是红色的吗？那种代表着甜蜜、冰爽和夏天傍晚的红色。

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嬉笑着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着冰淇淋，他们对那块绿色的招牌视若无睹，仿佛它生来就是这个颜色。一个外卖小哥匆匆停下电动车，冲进去取餐，出来时也未曾抬头看一眼。

只有我，像个傻瓜一样站在人行道上，对着一块变成绿色的招牌感到困惑，甚至，可以说是恐慌。这种恐慌并非来自危险，而是来自一种对既定现实的怀疑。就像你一直以为1加1等于2，突然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告诉你等于3，而且他们对此习以为常，毫无波澜。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也许是新店开业？或者是什么特殊的营销活动？我走到店门口，玻璃门上贴着一些优惠信息的海报，但没有任何关于招牌颜色改变的说明。店里的灯光依旧明亮，穿着红色工作服的店员（至少工作服还是红色的）在忙碌着，背景音乐是那种典型的、活力四射但又面目模糊的流行歌曲。

我推门进去，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付钱的时候，我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个年轻的男店员：“请问，你们的招牌……是什么时候换成绿色的？”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眼神里却有一丝茫然。“绿色的？”他重复了一遍，好像我问了一个极其古怪的问题。“先生，我们店的招牌，一直是这个颜色啊。”

“一直？”我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柱爬上来，“你确定？”

“当然确定，”他笑了笑，有点像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顾客，“我们开店就在这里，招牌就没变过。一直都是这个……嗯，挺特别的绿色，不是吗？”他指了指外面，语气轻松自然。

我没有再说话，接过柠檬水，默默地走了出去。站在店外，我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块绿色的招牌。阳光下，那种绿色显得更加刺眼，更加不真实。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玩笑，嘲笑着我对这个世界固有的认知。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我记错了？是不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某种我对红色招牌的厌倦，导致我幻想出了它本来的颜色？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梦？我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痛感清晰地传来。

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比尔·埃文斯已经被我关掉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车流、行人、路边的梧桐树。但那块绿色的招牌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跟随着我，盘踞在我的脑海里。

回到公寓，我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廊坊 蜜雪冰城 招牌 绿色”。

搜索结果里，赫然出现了一条本地新闻的快讯，标题是：“【奇闻】廊坊一蜜雪冰城招牌一夜变绿？网友热议，店家称‘一直是绿色’”。发布时间就是今天上午。新闻内容很简单，提到了有市民发现街角蜜雪冰城的招牌颜色变了，引发了小范围的讨论，但店家坚称招牌颜色从未改变。报道的口吻带着一丝戏谑和不解，最后以“或许是集体记忆偏差？”结尾。

原来，不只我一个人注意到了。这让我稍微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如果店家说谎，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块招牌的颜色而已，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如果店家没有说谎，那意味着什么？难道我们这些记得它是红色的人，同时出现了记忆混乱？或者，这个世界本身，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节点，悄悄地修改了它微不足道的设定？

我关掉电脑，走到窗边。楼下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我想起卡夫卡的小说，那些荒诞的、无法解释的境遇，主角在其中挣扎，却找不到任何出口。那块绿色的招牌，就像是现实这堵坚固墙壁上突然出现的一道细微裂缝，透过它，我窥见了某种不可名状的、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也许，世界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稳固。也许，所谓的现实，只是一层薄薄的、随时可能被篡改或剥落的油漆。而那块突兀的绿色，就是剥落后露出的底色，一种我们无法理解、也无从解释的底色。

晚上，我煮了意大利面，配上罐头番茄酱和一点干酪。吃的时候，我没有开灯，也没有听音乐。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像一片沉默的海洋。我想象着那家蜜雪冰城，在夜色中亮着那诡异的绿色招牌，像一座孤零零的灯塔，照耀着迷失方向的灵魂。

第二天，我特意绕路，又去了一次那家蜜雪冰城。

招牌依旧是绿色的。阳光灿烂，一切如常。人们依旧行色匆匆，买冰淇淋，喝柠檬水，没有人对那块绿色的招牌投去特别的一瞥。

我站在街对面，看着它。看了很久。然后，我转身离开了。

或许，接受它就是唯一的选择。就像接受生活中那些突如其来的失去，无法解释的巧合，以及内心深处那些无人知晓的孤独一样。世界呈现给我们什么，我们就看到什么。至于它本来是什么颜色，或者应该是什么颜色，也许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绿色的招牌就在那里。而我，还得继续走我的路，听我的爵士乐，翻译那些乏味的文字，在这个偶尔会毫无征兆地改变颜色的世界上，努力地生活下去。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