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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重仪,或迷宫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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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记得清确切的日期,或许是在一个格外潮湿的梅雨季末尾,也可能只是某个平平无奇、被遗忘在时间尘埃里的下午,总之,关于K博士和他那篇传奇论文的消息,如同一种无声的霉菌,悄然蔓延在大学古老而肃穆的回廊里。三个月,仅仅三个月,他完成了一篇长达十四万字的博士论文。这本身已近乎神迹,足以让那些皓首穷经的学者们感到不安与嫉妒。然而,真正令人眩晕的,是那份由冰冷的机器吐出的报告——查重率:0.1%。

在数字与文本构成的现代巴别塔中,查重系统是最后的守门人,是理性的哨兵。它拥有几乎无限的记忆,存储着人类知识的每一个碎片,从亚里士多德到最新的网络迷因。低于5%的重复率已属难得,而0.1%,这个数字本身就像一个印刷错误,一个宇宙秩序中微小却扎眼的瑕疵。它近乎完美地宣告了这篇论文的“独创性”,一种近乎绝对的、令人不安的独创。

K,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年轻人,他的导师回忆起那三个月,语气中充满了困惑。K几乎没有出现在图书馆或实验室,他把自己锁在狭小的宿舍里,像一个现代的炼金术士。他没有堆积如山的书籍,也没有通宵达旦的键盘敲击声。据说,有人在深夜看到他房间的灯光,并非明亮的白炽灯,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深海或星空的幽蓝色微光。他变得更加消瘦,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部分,用以填补那十四万字的空白。

论文的题目本身就充满了歧义和暗示:《内耗宇宙的拓扑结构及其在梦境碎片中的递归映射》。评审委员会的教授们,这些浸淫于各自领域数十年的智者,在阅读初稿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体验。那不是知识的传递,更像是一种缓慢的、不可抗拒的眩晕。论文的语言精准而陌生,引用的文献要么晦涩难懂、难以查找,要么干脆指向一些无人知晓的“佚名手稿”或“私人通信集”。其逻辑严密得如同水晶的构造,但整个体系却建立在一个无法被证伪,也无法被证实的前提之上——即宇宙的本质是一种不断自我消耗、自我复制的梦境,而人类的意识不过是这场宏大梦境中偶然产生的、短暂的涟漪。

查重报告出来后,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化为一种隐秘的恐惧。0.1%的重复率,这微不足道的重合部分,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技术人员反复运行程序,排除了机器故障的可能。那0.1%究竟是什么?是一些无法避免的通用词汇?几句恰好与某篇古老文献的惊人相似?还是别的什么?

一位年轻的、对符号学颇有研究的讲师,花费了数周时间,试图追踪这0.1%的来源。他发现,这些零星的、看似随机分布的重复片段,并非指向任何已知的文本,而是隐隐构成了一种模式。当他将这些片段按照在K论文中出现的顺序排列起来,再去除掉那些逻辑连接词和标点后,他得到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字符。这串字符在不同的解码体系下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有时像一段残缺的古代祭祀祷文,有时像一组复杂的数学公式,还有一次,据说,它指向了一个不存在的图书馆的检索号。

这位讲师最终放弃了研究,他开始失眠,常常在午夜惊醒,感觉自己仿佛瞥见了某种庞大而冷漠的结构,而K的论文,只是这个结构投射到我们世界的一个微小入口。

K本人对这一切似乎漠不关心。在论文答辩会上,他像一个提线木偶,用单调的声音回答着提问。他的回答清晰,却空洞,仿佛在复述他不理解的语言。当被问及那0.1%时,他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近乎茫然地说:“那或许是……迷宫的入口标记?或者,是它留下的签名。”

没有人理解这句话。答辩委员会最终一致通过了他的论文,授予他博士学位。这个决定与其说是基于对论文价值的肯定,不如说是出于一种集体性的、不愿深究的默契。承认这篇论文的“伟大”,总比承认它可能根本不属于人类智慧的范畴要容易接受得多。系统需要闭环,理性需要边界,即使这个边界是用沉默和遗忘来维系的。

K毕业后就消失了。有人说他出国深造,有人说他隐居山林,还有人说,他从未真正离开,只是变成了大学某个角落里一个难以察觉的幽灵,或者,他已经完全融入了那篇论文所描述的“内耗宇宙”,成了梦境本身的一部分。

那篇十四万字的论文,被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大学图书馆的特藏室里,编号 arcane-001。它很少被借阅,更像是一件令人不安的圣物。据说,电子版的备份在一次服务器迁移中神秘损坏,无法恢复。而那份标示着0.1%重复率的查重报告,则和论文原稿锁在一起,像一个无法解读的谜语,一个指向无限深渊的路标。

有时,在寂静的深夜,图书馆的管理员会听到从特藏室方向传来微弱的、仿佛来自远方的低语。他们宁愿相信那是老旧建筑的呻吟,或是风穿过窗棂的声音。因为承认其他的可能性,就意味着承认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可能只是某个巨大迷宫的外墙,而K,那个沉默的博士生,无意中找到了入口,并将那通往眩晕与虚无的钥匙,遗留在了那0.1%的缝隙之中。世界依旧运转,太阳照常升起,但对于那些知晓K和他的论文故事的人来说,现实的坚固外壳上,永远留下了一道细微而深刻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