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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或某种下沉的金属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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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里传来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煮意大利面。不是什么特别的意大利面,就是最普通的那种,配上超市买的番茄罐头酱汁,再撒点干酪粉。窗外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四月的雨,带着一种洗刷一切却又什么都没洗掉的黏腻感。主持人用一种训练有素、毫无波澜的语调播报:“金价今日再度大幅跳水……”后面跟着一连串数字和分析,听起来就像远方某个星球传来的信号,与我锅里冒着热气的面条毫无关系。

但我还是停下了搅拌的手。

厨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不大的、深棕色的木盒子。是我父亲去世后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们之间的交流,大概比我和楼下便利店的收银员一年说的话还要少。他留下的东西也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除了几件旧衣服,就是这个盒子。盒子没有锁,里面垫着深蓝色的绒布,躺着一块小小的金条。谈不上精致,甚至有些粗糙,像一块被随意切割下来的奶酪,只不过是金色的,沉甸甸的。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没有年份,没有纯度说明,什么都没有。就只是一块金。

我很少去碰它。它就像父亲本人一样,沉默地待在角落,构成我生活背景里一个模糊不清的部分。我对黄金没什么概念,也不需要。我的生活简单,开一家小小的旧书店,收入不高,但也饿不死。听爵士乐,偶尔喝点威士忌,养一只名叫“芥末”的黑猫。芥末此刻正蜷缩在沙发上,对窗外的雨和收音机里的金价同样漠不关心。

金价跳水。这几个字像雨滴一样敲打在我的意识边缘。跳水。一个很有画面感的词。我想象着一块金子,笨拙地、不情愿地从高处坠落,掉进深不见底的水里,噗通一声,然后是无尽的下沉。它会沉到哪里去呢?海底的泥沙中?被某种奇怪的鱼吞掉?还是永远悬浮在某个中间层,不上不下?

也许是雨声,也许是收音机里平稳的语调,也许只是意面酱汁的气味,某种冲动像潮湿的苔藓一样悄然滋生。我关了火,擦了擦手,走到角落,打开了那个木盒子。

金条静静地躺在那里,反射着厨房昏暗的灯光。冰冷,坚硬。我把它拿起来,比想象中更重。这种重量感很奇特,似乎浓缩了某种恒定的价值,一种不随时间和情绪波动的东西。但现在,收音机告诉我,它正在“跳水”。它的价值,或者说人们赋予它的价值,正在流失,像沙漏里的沙。

这不是很奇怪吗?一块金属,它的物理属性没有丝毫改变,原子结构也稳定得很,但就因为某个地方的某些人达成了一些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共识,或者打破了另一些共识,它的“价值”就如同坐上了高速电梯,直冲地库。

我穿上外套,把金条放进口袋。口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重量而向下坠着,感觉有些失衡。芥末抬起头,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它大概觉得我的行为毫无意义。或许它才是对的。

雨还在下。街道湿漉漉的,行人撑着各色雨伞匆匆走过,像移动的蘑菇。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尾气的混合味道。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走走,感受一下口袋里那块正在“贬值”的金属。

走了大概两条街,看到一家当铺。霓虹灯招牌在雨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万物皆可当”,招牌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听起来口气很大。我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店里很小,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在用放大镜仔细看一枚邮票。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了我一眼。

“想当点什么?”他问,声音干涩,像旧纸张摩擦。

我把手伸进口袋,握住那块金条。它依然冰冷,沉重。但我突然感到一阵荒谬。我来这里干什么?把它换成一叠正在贬值的纸币?或者换成什么别的东西?这块金条对我来说,唯一的意义可能就是它来自那个沉默的父亲。这种联系,是无法用“跳水”的金价来衡量的。

“不了,”我说,“只是路过,随便看看。”

老先生似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又低头去看他的邮票了。仿佛每天都有无数像我一样的人,揣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带着各种各样的念头,走进这里,然后又空着手离开。

我走出当铺,雨好像小了一些。口袋里的金条似乎更沉了。它不仅仅是物理上的重量,还叠加了某种无形的、来自过去的分量,以及一种关于价值本身的困惑。它到底是什么?是一笔潜在的财富?是一段冰冷的父子关系的回声?还是仅仅是一块在人类社会的游戏规则里不断浮沉的、无知无觉的金属?

也许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就像卡夫卡小说里的人物,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无法理解的境况中,规则模糊,意义不明。金价的涨跌,市场的喧嚣,就像城堡里传来的模糊指令,或者法庭上听不懂的审判词。你身在其中,却永远无法真正把握。

我回到家,芥末还在沙发上睡觉。意面已经冷了。我重新点火加热,撒上干酪粉。收音机已经被我关掉。窗外的雨也停了,云层后面透出一点模糊的亮光。

我把金条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回那个深棕色的木盒子里,盖上盖子。它又回到了厨房的角落,继续扮演它沉默的角色。

吃完面,洗了碗。我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潮湿的街道和零星的灯火。口袋不再下坠,身体恢复了平衡。

金价还在跳水吗?也许吧。但这又怎么样呢?对我来说,那块金条的价值,既不取决于市场,也不取决于父亲,它就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问号,提醒我关于存在、关于价值、关于那些无法被量化和交易的东西。

也许,重要的不是金子会不会下沉,而是我们在这一切混乱和不确定中,如何寻找自身的锚点。就像在雨夜里听一首老爵士,或者,只是安静地和一只猫待在一起。

夜深了,城市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积水的声音,像某种遥远的回声。一切如常,又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块金属的重量,沉淀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