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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鸡蛋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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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天,潮润润的,像刚拧过的毛巾,挂在天上。街角那棵老樟树,叶子绿得发暗,闷声不响地站着。老周头提着个豁了口的竹篮,踱到巷口的小铺子。

铺子是王家嫂子开的,开了有些年头了。一块褪色的蓝布帘子挡着一半门,风吹过来,帘子就软塌塌地飘一下,露出里面摆着的酱油瓶子、醋坛子,还有一筐黄澄澄的鸡蛋。

“嫂子,拿十个鸡蛋。”老周头声音不大,带着点沙哑,像被烟火气熏久了的锅底。

王家嫂子正在案板上切咸菜,闻声抬起头,圆脸上堆着笑:“老周,来了?今儿个鸡蛋可金贵了。”

“哦?”老周头把篮子放下,凑近了些,“怎么说?”

“报纸上,电视里,都说,那个……什么壁垒,”王家嫂子比划了一下,似乎那“壁垒”是个实实在在的墙,“还有那个什么税,加了。说是那边,大洋那边,鸡蛋也紧张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连带着咱们这儿,也涨了点。”

老周头“唔”了一声,没多问。他不大懂什么壁垒,什么税,只知道兜里的钱,买东西够不够。他年轻时经过的事多了,粮票、布票,什么都要凭票。那时候,鸡蛋真是金贵东西,逢年过节才舍得吃。现在日子好过了,想吃就能买到,倒是有些不习惯这突然的“金贵”。

他看着那筐鸡蛋。圆滚滚,土黄色的壳,上面还沾着点干草末子,看着就实在。有一个上面还有一小块鸡粪,王家嫂子也没擦掉,留着,反倒让人觉得新鲜。

“涨了多少?”

“一个,多了一毛钱。”王家嫂子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我心黑,进价就高了。”

一毛钱。不算多,也不算少。买十个,就是一块钱。一块钱,够买一小把青菜,或者半斤豆腐了。老周头心里盘算着。他退休金不多,平日里省吃俭用,买菜都要货比三家。

他想起孙子小虎。小虎正在长身体,每天早上都要吃一个煮鸡蛋。老伴儿前两年走了,煮鸡蛋的任务就落到他头上。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进小锅里,算着时间,煮得嫩嫩的,蛋黄将凝未凝,小虎最爱吃。

“那……还是要十个吧。”老周头说。日子再紧,孩子的嘴不能亏了。

王家嫂子麻利地捡了十个鸡蛋,用草绳小心地系好,放进老周头的篮子里。“慢走啊,老周。”

老周头提着篮子,慢慢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沉了些。不是因为鸡蛋重,十个鸡蛋能有多重呢?是心里头,好像压了点什么东西。

那“壁垒”,那“税”,离他那么远,隔着千山万水,怎么就跑到他家门口,跑到这小小的鸡蛋上了呢?他想不明白。就像他年轻时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田地,有时会颗粒无收;为什么安稳的日子,会突然起了波澜。

路过一家茶馆,里面有人在高声谈论着“贸易战”,唾沫横飞,好像自己就是指点江山的将军。老周头没进去,他不喜欢那吵闹。他觉得,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吵出来的。就像这鸡蛋,涨价了,还得买,还得吃,日子还得往下过。

回到家,屋里静悄悄的。老伴儿的照片摆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把鸡蛋小心地放进橱柜里。数了数,还有三个。加上今天买的十个,够小虎吃小半个月了。

晚饭,他给自己炒了一盘青菜,卧了一个荷包蛋。油不多,盐不多,简简单单。他用筷子戳破蛋黄,金黄的汁液流出来,拌着米饭,很香。他吃得很慢,很仔细,好像在品尝什么稀罕物。

吃完了饭,他坐在窗前,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远处传来邻居家的电视声,隐约还在说着那些“大事”。老周头没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傍晚,他从田里回来,老伴儿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藏了好几天了,给你补补。”他当时觉得,那鸡蛋,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好吃。

现在,鸡蛋不难买了,可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感觉,却又回来了。说不清道不明,像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心头。

一只鸡蛋,能有多重呢?老周头想。它可能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也可能很重,重得像一个普通人,对安稳日子的全部期盼。

窗外的樟树,在夜色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墨团。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却又似乎都明白的道理。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涨价的鸡蛋,和没涨价的鸡蛋,都一样滚圆地躺在篮子里,等待着被吃掉,或者,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