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单里的卤鹅香
老王觉得,这城市的霓虹灯,有时候亮得像催命符。尤其是银行寄来的那封信,白纸黑字,措辞客气,却比冬天的寒风还刺骨——再不缴清拖欠的三个月房贷,他那鸽子笼似的家,就要挂上法拍的牌子了。
他的阵地,在一条不算繁华、但烟火气十足的小巷口。一块油腻腻的招牌,上书“老王记卤鹅”五个歪歪扭扭的字,是他在这个庞大都市里唯一的坐标。每当夜幕低垂,那口用了十几年的大锅便开始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卤水香气,混杂着八角、桂皮和某种秘而不宣的香料味道,是附近街坊和晚归打工仔们最熟悉的慰藉。
老王的卤鹅,那是顶呱呱的。鹅肉酥烂脱骨,卤汁渗透到每一丝纤维里,咸淡适中,回味悠长。有人说,老王的秘诀在于那锅老卤,也有人说,是他舍得下本钱,用的都是当天宰杀的新鲜鹅。只有老王自己心里清楚,除了这些,还有一样东西,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省的——一种从潮汕老家带来的,价格不菲的特殊香料,少了它,卤鹅就失了灵魂。
可这灵魂,最近快要供不起了。原材料涨价,租金涨价,连水电煤气都在涨,唯独他的卤鹅价格,涨得小心翼翼,生怕吓跑了熟客。而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银行的账单。妻子身体不好,常年药罐子不离身,女儿刚上大学,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他像一头被缚住的老牛,拼命拉着生活的犁,却感觉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沉重。
“老王,今天生意怎么样?”隔壁卖炒粉的小李收摊时,总会习惯性地问一句。
老王通常只是咧嘴笑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还行,混口饭吃。”但他眼底深处的焦虑,像锅里翻滚的卤汁,只有自己知道有多烫。
这天晚上,雨丝淅淅沥lä地飘着,更添了几分萧索。顾客比往常少了些。老王默默地守着摊子,心里反复盘算着银行的最后期限——就在明天。他数了数今天收到的零钞和硬币,加上之前东拼西凑的,离那个冰冷的数字,还差三百二十块五毛。不多,但在此刻,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甚至想过,要不,这个月的特殊香料就别加了?或者少放点?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掐灭了。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更是良心。砸了自己的招牌,以后还怎么立足?
接近午夜,摊子前只剩下零星几个客人。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男生,犹豫着走了过来。这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小张,经常来买半只鹅头或者几个鹅翅解馋,每次都显得有些囊中羞涩。老王认识他,有时会多给他一些边角料。
“老板,我……我还要一份鹅翅。”小张低着头,声音有些发虚。
老王麻利地斩好,打包,递给他。“喏,拿好。今天下雨,早点回学校。”他习惯性地想抹掉零头。
“等等,老板!”小张忽然叫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百元钞票,连同几个硬币,一起塞到老王手里。“老板,我……我今天发家教工资了。这是钱,您数数。”
老王一愣,接过来,数了数,一共是一百零八块五毛。他抬头看了看小张,这孩子平时买东西,超过二十块都要犹豫半天。
“小张,你这是……”
“老板,您别问了。我……我就是想吃顿好的。”小张的脸有些红,眼神躲闪,“您看够不够?不够我……”
“够了够了,太多了!”老王连忙把多余的钱往回塞,“你这孩子,平时照顾你,是看你像我女儿同学,不容易。今天怎么……”
小张却执拗地推开老王的手,抓起卤鹅,转身就跑进了雨幕里,只留下一句:“老板,谢谢您的卤鹅!特别香!”
老王拿着那一百零八块五毛,愣在原地。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襟,但他感觉不到冷。他低头,数着手里所有的钱,加上小张给的,三百二十块五毛……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凑齐了明天要交的房贷。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小张来买鹅翅时,无意中提起过,说他母亲生病住院了,急需用钱,他正在拼命找兼职。
老王站在雨中,望着小张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卤鹅的香气似乎被雨水冲淡了,又似乎更加浓烈地钻进他的心里。他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钱收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那里紧挨着心脏,跳动得异常沉稳。
第二天,老王准时出现在银行柜台前,将一沓带着卤水香气的钞票和硬币,郑重地递了进去。柜员小姐皱了皱眉,但还是接过来,清点,盖章。走出银行,阳光刺眼,老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回到自己的小摊,像往常一样,生火,烧水,准备卤料。当他习惯性地拿起那包价格不菲的特殊香料时,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毫不迟疑地按照标准分量,加进了滚烫的卤锅里。
生活的账单或许永远还不完,但这卤鹅的香,是不能断的。就像这城市里,总有些微小的善意,在不经意间,散发着温暖人心的味道。至于小张那一百零八块五毛钱的“真相”,老王想,或许就让它和卤鹅的秘方一样,成为一个不必说破的秘密吧。他只知道,今晚的卤鹅,一定会特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