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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本子与绿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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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王老头,快退休了。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坐了快三十年,经手的红本子、绿本子,摞起来怕有半人高。红本子是喜庆,烫金的字在阳光下有点晃眼;绿本子,颜色就沉闷些,像秋末池塘的水,不起波澜,底下却压着事儿。

最近,来了个新规定,说是结婚、离婚,都不再需要看户口本了。

这消息是办公室新来的小李带来的。小李年轻,戴眼镜,说话办事都透着一股子利索劲儿。他说:“王师傅,以后省事了,身份证一刷,信息联网,齐活儿。那厚厚的户口本,来回揣着,麻烦。”

王老头“唔”了一声,没多话。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扑扑的天。秋风卷起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来,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他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不是说非得那本子不可。那本子,硬壳,里面一页页手写的或打印的字,记录着一家人的来龙去脉。以前的人来办结婚,掏出户口本,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翻开。那上面有爹妈的名字,有兄弟姐妹的名字。拿出来,好像祖宗八代都来作了个见证。离婚的,也得拿出户口本,把那一页纸上的关系,再亲手划掉。那感觉,像是连根拔起。

现在,不用了。

“嘀——”的一声,身份证阅读器亮了绿灯。

王老头回过神。柜台前站着一对小年轻,看样子是来领红本子的。男孩子有点紧张,手心里都是汗,女孩子低着头,嘴角抿着笑。

小李动作麻利,接过身份证,刷了,又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敲了一阵,打印出表格。“签字吧。”

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用同一支笔,签下了名字。王老头看着,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少了那点郑重其事,少了那点翻箱倒柜找户口本的周折。过去,有的新人,户口本忘带了,急得满头大汗,或者回家去取,或者让家里人送来,一来一回,半天就过去了。这半天里,有焦灼,有期待,有埋怨,也有体谅。现在,太快了,像快餐店取餐,方便是方便了,滋味却淡了些。

王老头拿出红本子,盖上钢印。那钢印用了多年,边缘有点钝了,但印出来的牡丹花图案,还是一样饱满。他把两个本子递过去,说:“新婚快乐,好好过日子。”

女孩子接过本子,脸红扑扑的,说了声“谢谢”。男孩子也跟着点头。他们拿着那红本子,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刚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王老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这红本子,还是那个红本子。里面的照片,还是两个笑脸。可那背后的手续,轻省了。这轻省,是好是坏,他说不上来。

下午,人少了些。来了对中年男女,不说话,隔着点距离,像是陌生人。男的头发有些花白,穿着件旧夹克。女的眼角有皱纹,眼神疲惫。

小李看了他们一眼,低声问王老头:“离婚的?”

王老头点点头。

依旧是刷身份证,签字。那支笔,上午刚签过一对新人的名字,现在又落到这对男女手里。他们签字的时候,手都没抖,很平静。好像不是在结束一段婚姻,只是在签收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王老头拿出两个绿本子,盖上钢印。递过去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想说点什么,比如“以后各自保重”,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什么呢?人家心里怕是比谁都清楚。

男人接过本子,塞进口袋,转身就走。女的拿着本子,站了一会儿,手指摩挲着封面上“离婚证”三个字,然后也慢慢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小李在整理档案,嘴里哼着流行歌曲。

王老头又走到窗边。天色更暗了,像是要下雨。他想起自己结婚那会儿,也是拿着户口本,和老伴儿一起去的。那天下着小雪,路滑,两人互相搀着,走了好几里地。到了登记处,手都冻僵了,户口本掏出来,纸页都有些潮。可心里是热乎的。

现在,雪天少了,路好走了,手续也简单了。可那份热乎劲儿,还在不在?

他忽然觉得,那本户口本,不仅仅是个证件。它像一个锚,沉甸甸的,把一段关系、一个家,牢牢地固定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点上。现在,锚好像轻了些。船会不会更容易漂走呢?

他不知道。时代在变,很多东西都在变快,变简单。也许,是自己老了,跟不上趟了。

窗外的风刮得紧了些,吹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王老头搓了搓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桌上还有一沓空白的红本子和绿本子,等着明天盖上钢印,发到不同的人手里。

红的,绿的,都只是一张纸。可纸外面连着的人,那份情,那份日子,却是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不管有没有那本户口本,日子,总得往下过。只是不知道,少了那道手续的重量,人们心里的分量,会不会也跟着轻了些许。

他拿起一个红本子,又拿起一个绿本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好像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