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的价格
北平的春天,风还是硬邦邦的,刮在脸上,像后娘的手。可街面上,不知怎么就透着一股子鲜亮劲儿。譬如街角新开的那家“黄油与面包”,玻璃擦得锃亮,像刚出炉的烤瓷牙,白晃晃地有点晃眼。老李,就在这铺子门口站住了脚。
老李在中学里教国文,教了快三十年,两鬓早被粉笔末染白了。他不算阔绰,但也不至于太寒碜。只是这日子,像他那件半旧的蓝布褂子,看着还行,贴身穿才知道,里子已经磨得有些薄了。今天礼拜六,难得清闲,老婆子让他出来买点“洋玩意儿”,给下礼拜过生日的小孙女儿尝尝鲜。
“黄油与面包”,名字就透着洋气。老李凑近玻璃窗往里瞧,嘿,真讲究!一排排面包,像列队的士兵,个个挺胸抬头,油光水滑。价签儿也写得漂亮,花体字,旁边还画着麦穗儿。他看中一款瞧着挺实在的全麦面包,上面插着个小牌牌:¥15。十五块,不算便宜,可为了小孙女儿那张馋嘴的小脸,值!
推门进去,一股子香甜的热气裹上来,带着点儿腻。里面人不多,三两个穿着时髦的小姐太太在低声说笑。老李觉得自己这身打扮,跟这环境有点儿格格不入,像芝麻酱掉进了奶油里。他走到柜台前,指了指那款全麦的:“劳驾,要这个。”
柜台后面是个年轻姑娘,脸上涂着粉,嘴唇红得像刚喝了血。她麻利地把面包用印着店名的油纸包好,放进一个同样印着店名的纸袋里。“一共十九块。”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没什么感情。
“嗯?”老李掏钱的手停住了,“不是十五吗?”他指了指外面窗户里那个价签。
姑娘眼皮都没抬:“哦,那个是面包的价格。我们这儿还有个‘包装与服务费’,四块。”
“包装…服务费?”老李有点懵。他活了五十多岁,买东西从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哪听说过这名目?“这袋子…这纸…值四块?”他掂了掂手里的纸袋,轻飘飘的,像句空话。
“先生,这是我们店的规定。”姑娘有点不耐烦了,嘴角往下撇了撇,“所有产品都这样。您看后面的牌子。”
老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墙上贴着一张小小的告示,字印得像蚊子腿,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上面确实写着关于额外费用的说明,措辞绕来绕去,什么“提升顾客体验”、“环保材料成本”……老李看得头晕。他觉得这不像买面包,倒像是在衙门口听差役念告示,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让你糊涂,让你觉得错在自己。
后面排队的一个女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老李别耽误工夫。老李脸上有点发烧。他想理论,可嗓子眼儿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跟这小姑娘理论?她不过是照章办事。跟店家理论?人家告示都贴那儿了,虽然贴得跟做贼似的。他看着那油光水滑的面包,突然觉得它像个诱饵,诱着你一步步走进一个设计好的圈套。这四块钱,不多,可堵在心里,像吞了只苍蝇。
他想起了教过的课文,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的样子。自己现在,是不是也有点那个意思?为了四块钱,在这儿磨磨唧唧,让人看笑话。可这钱,花得不明不白,就像走路踩了一脚泥,甩不掉,腻歪得很。
“……那,好吧。”老李低声说,声音有点干涩。他从钱包里数出十九块钱,递过去。那几张票子,好像格外沉重。
姑娘接过钱,哗啦一声找了零钱,依旧面无表情。“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老李捏着那个纸袋,走出了“黄油与面包”。外面的风好像更硬了,吹得他一哆嗦。阳光明晃晃的,却照不进他心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店,玻璃还是那么亮,里面的人影还是那么时髦。可在他眼里,那地方像个巨大的、精美的捕鼠夹。
他提着面包往家走,脚步有点沉。路过一个卖烤白薯的老头儿,炉子里火烧得正旺,白薯的焦香朴实又温暖。一个刚出炉的烤白薯,滚烫滚烫的,也就五块钱。老李突然觉得,那玩意儿,比他手里这十九块钱的面包,实在多了。
回到家,小孙女儿看见面包袋子,欢呼雀跃地跑过来。老李勉强笑了笑,把面包递给她。老婆子问:“多少钱?”
老李顿了一下,含糊地说:“……十五。”他不想解释那四块钱的事,解释起来太麻烦,也太……丢人。好像自己吃了亏,还显得那么小气。
晚上,一家人吃饭。小孙女儿吃着那面包,直说好吃。老李也掰了一小块尝了尝,味道确实不错,又软又香。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面包有点不是滋味儿,像掺了什么东西,咽下去,喉咙里有点发涩,心里有点发空。那四块钱,像个小小的鬼魂,在他心里飘来荡去。他想,这世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有些东西,明明摆在那儿,标着价,可你真去拿的时候,它就变了味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这多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是那张纸?那点服务?还是……别的什么,更重,也更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
他默默地喝着碗里的粥,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北平的夜,像一块巨大的、灰蒙蒙的布,慢慢盖了下来,把一切都罩在里面,也把老李心头那点儿别扭和困惑,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还得去教书,去生活。只是,下次路过那家“黄油与面包”,他大概会绕着走了吧。不是怕那四块钱,是怕那种感觉,那种让你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又无处说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