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头,地动
早起,天就不对头。
云南这边,天亮得晚。卯时过了,窗户外头还是灰蒙蒙的。老周头起来,趿拉着鞋,想到院里井边打水洗把脸。一推开门,愣住了。
天是红的。不是朝霞那种镶着金边的红,也不是傍晚火烧云那种艳丽的红。是一种说不出的,有点发闷,像兑了水的胭脂,又像生了锈的铁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整个天穹,都浸在这种怪异的红色里。太阳还没完全出来,躲在东边山后头,只透出些光,把这红色照得更加诡异。
院里的石榴树,叶子都好像染上了一层红霜。鸡窝里的老母鸡缩着脖子,没叫唤。往常这时候,早就该咯咯咯地吵着要食了。
老周头心里“咯噔”一下。活了快七十岁,这种天色,头回见。他站在院子中央,仰头看着,嘴里轻轻“啧”了一声。
街坊邻居也陆续起来了。开门声,咳嗽声,小孩的哭闹声。隔壁王木匠探出头来,也呆住了:“老周大哥,你看这天……”
“是啊,”老周头应着,“邪性得很。”
王木匠走出来,搓着手:“怕不是要出什么事?”
话音刚落,他婆娘在屋里喊:“瞎说啥呢!赶紧拾掇拾掇,还得去镇上买木料。”
街上渐渐有了人。大家见了面,头一句话都是:“看见天了没?”“这天咋个红成这样?”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点不安。卖早点的老李头,挑着担子出来,油条炸得滋滋响,可那油锅上方的蒸汽,也被映得带了点红。他一边炸,一边嘟囔:“怪事,怪事年年有,今年到咱家。”
镇子不大,靠着山。镇上的人,大多靠山吃山,种点茶叶,采点菌子,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这种怪天气,像是往平静的水面上扔了块石头,虽然没起大浪, 但涟漪一圈圈散开,搅得人心慌。
老周头的孙女小翠,在镇小学教书。她骑着自行车过来,给爷爷送早点。“爷爷,你看这天,手机上都说啦,是啥子散射……我也没太看懂。”小翠年轻,见识多些,但语气里也透着点不确定。
老周头接过包子,咬了一口,是熟悉的荠菜馅儿。“管它啥子射,看着心里不踏实。”他说。
小翠笑笑:“您就别瞎想了。快吃吧,我去学校了。”
她骑车走了,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红色的天光下,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日头渐渐升高,那红色却不见淡。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这种奇异的光线下,连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不正常。干活的人,提不起劲;说话的人,也少了往日的爽朗。空气里,仿佛有种无形的压力。
晌午刚过,老周头坐在院里的藤椅上,眯着眼想打个盹。这些年,他身子骨还硬朗,但午睡是几十年的习惯了。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
地动了。
不是那种轻微的晃动,是猛地一下,整个房子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老周头被狠狠地颠了一下,差点从藤椅上摔下来。他睁开眼,只见头顶的屋梁嘎吱作响,墙上的灰簌簌地往下掉。院里的石榴树剧烈摇晃,树叶哗哗作响。井边的水桶倒了,骨碌碌滚到墙角。
“地动了!地动了!”外面传来惊慌的喊叫声。
老周头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本能地想往院子空地跑。刚迈出两步,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脚下站立不稳,他扶住了旁边的石桌。石桌上的茶壶盖子跳起来,“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摇晃,也就持续了十几秒,或者几十秒?老周头也说不清。等他感觉脚下的地不再抖了,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得像擂鼓。
他喘着 粗气,环顾四周。院墙好像没倒,屋子也还立着。只是满地狼藉,碎瓦片,落叶,还有那只摔碎的茶壶盖子。
街上乱成一团。哭声,喊声,狗叫声混杂在一起。人们从屋里跑出来,脸上都是惊恐和茫然。王木匠光着膀子跑出来,他婆娘抱着个枕头跟在后面,头发都散了。
“老周大哥!你没事吧?”王木匠跑过来,上下打量着他。
“没事,没事……”老周头摆摆手,声音有点发颤,“你家呢?”
“墙裂了道缝,东西倒了不少,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王木匠心有余悸地说。
大家聚在街心空地上,惊魂未定地互相询问。有人说:“震得厉害,怕是震中不远。”有人说:“刚才桌子上的碗都飞起来了!”还有人念叨:“怪不得天那么红,原来是老天爷示警啊!”
这时候,再看天,那红色好像淡了一些,但依旧诡异。太阳明晃晃地挂着,却照得人心头发冷。
小翠也跑回来了,脸上煞白,一进院子就扑到老周头怀里。“爷爷!你没事吧!”声音带着哭腔。学校组织学生都疏散到操场了,她安顿好学生,立刻就往家跑。
“没事,爷爷结实着呢。”老周头拍着孙女的背,安慰着她,也像在安慰自己。
过了一会儿,镇上的干部来了,拿着个大喇叭喊话,让大家不要慌张,注意安全,暂时不要回屋,提防余震。又有人带来了消息,说是邻国缅甸那边震得更厉害,咱们这边是受了波及。还有人说,曲靖那边也震了。消息真真假假,传来传去,更添了几分慌乱。
但人是奇怪的。惊恐过后,生活还得继续。有人开始收拾院子里的杂物,有人互相递水喝,有人开始小声商量晚上怎么过。老李头的早点担子翻了,油洒了一地,他心疼得直咧嘴,但还是先把没坏的油条分给了周围的孩子们。
老周头让小翠把屋里还能用的水壶、茶叶罐都拿出来,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重新烧水。水汽氤氲上升,茶香慢慢散开。他给围过来的邻居都倒上热茶。
王木匠端着粗瓷碗,喝了一口,长舒了口气:“还是喝口热茶,心里踏实点。”
是啊,日子还得过。天是红的,地也动了,可人还得活下去。老周头看着手里青花瓷的茶碗,茶水清亮,映着天上淡淡的红光。他想起几十年前,也经过些风浪,那时候比现在还难。不也挺过来了?
他呷了一口茶,微苦,而后回甘。
天边的红色,好像又淡了些。也许明天,太阳出来,天就恢复原来的蓝色了。也许吧。
老周头放下茶碗,看着院子里互相安慰、互相帮忙的街坊们,心里那块被地动和红日头惊扰的石头,似乎也慢慢沉了下去,落到了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