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的胶水
李明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快要变成电动车轮子的一部分了。雨点像便宜货商店甩卖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头盔上，顺着脖颈往发烫的脊梁骨里钻。这座钢铁森林般的城市，总是在你最疲惫的时候，给你泼上一盆冷水，不管是字面意义上，还是象征意义上。
他今天接的第37单，来自一家名叫“康复之家”的药店。目的地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七楼，没有电梯。李明喘着粗气爬上去，心里默念着顾客是上帝，尽管这位上帝住得有点高，还让他爬楼梯。
“叮咚——”门铃是老式的，声音嘶哑，像是患了喉炎。没人应。
李明又按了一次，力气稍微大了点。还是没人应。他掏出手机，拨打订单上留的号码。
“嘟…嘟…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冰冷的系统女声比外面的雨还让人心寒。
看看时间，下一单的取货时间快到了。系统正在无情地倒计时，仿佛催命的钟摆。通常情况下，他会把东西挂在门把手上，拍张照片，点击“已送达”，然后像风一样冲下楼梯，奔向下一个战场。但这次，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沉甸甸的，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药盒。袋子上药店潦草地写着“王大爷收，急用”。
“急用”，这两个字像细小的针，扎了一下李明的心。他不是医生，也不是救世主，他只是个外卖员，负责把东西从A点送到B点。可万一…万一这药是救命的呢？万一里面那位王大爷正等着这药救急呢？他想象着一个孤独的老人，可能摔倒了，可能心脏病犯了，正无助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不行，不能就这么走了。李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涩涩的。他对着门又喊了几声：“王大爷？王大爷！您的药到了！”
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响，带着一丝绝望。
五分钟过去了，系统提示音尖锐地响起，催促他确认送达或者说明原因。李明咬了咬牙，做了一个可能会让他这个月奖金泡汤的决定。他转身下楼，雨更大了，他骑上电瓶车，顶着风雨，原路返回“康复之家”药店。
药店里灯火通明，穿着白大褂的药剂师正在低头整理药品。看到去而复返的李明，他有些惊讶。
“怎么了？送错了？”药剂师问道，扶了扶眼镜。
“不是，”李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那个七楼的王大爷，联系不上，敲门也没人应。我想问问，他买的这个药…是不是特别要紧？我是说…会不会是救命的那种？”
药剂师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顾客的隐私我们不能随便透露。不过…”他犹豫了一下，看着李明湿透的衣服和焦急的眼神，“嗯…怎么说呢，倒也不是十万火急的救命药，但确实是需要按时吃的。你再等等看？或者联系一下他家人？”
“订单上没有其他联系方式了。”李明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了，谢谢你。”
药剂师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摆摆手：“路上小心。”
李明再次骑上车，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那份不安并没有完全消失。不是救命药就好，但“需要按时吃”也足够让人担心。他决定再回去看看，最后一次。如果还没人，他就只能拍照留证，然后离开了。毕竟，他也要生活。
重新爬上七楼，李明觉得自己像个参加无聊循环游戏的玩家。他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正准备再次敲门，却发现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
“王大爷？”李明试探着喊了一声，轻轻推开门。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一股淡淡的旧书和灰尘混合的气味传来。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无 数张花花绿绿的小纸片，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趴在地上，撅着屁股，非常专注地用镊子夹起那些小纸片，放进一个大号的集邮册里。
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是王大爷。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李明的到来毫无察觉。
李明哭笑不得，走上前去，提高了声音：“王大爷！您的药！”
老人吓了一跳，手里的镊子差点掉在地上。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李明：“啊？什么？你是…送外卖的？”
“是啊，您的药！我敲了半天门，打了半天电话，您都没反应！”李明把药递过去，语气里带着一丝抱怨，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王大爷接过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老了，耳朵背得很，门铃响了听不见。刚才我整理这些宝贝，太投入了，手机也调了静音，怕打扰思路。”他拍了拍地上的集邮册，“让你见笑了，小伙子。”
“没事没事，您收到就好。”李明摆摆手，准备离开。
“哎，等等！”王大爷叫住他，拿起桌上的药盒晃了晃，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小伙子，谢谢你啊！这可是我的‘救命药’！”
李明一愣，想起药剂师的话，心里又是一紧：“您…您哪里不舒服？”
“哈哈哈，”王大爷爽朗地笑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身体好得很！”他放下药盒，拿起旁边一个小小的棕色玻璃瓶，瓶身上写着“强力模型胶水”。
“看到没？这个，”王大爷指着胶水瓶，“才是我真正的‘救命药’！刚才不小心打翻了，把我这些宝贝邮票粘得到处都是，差点毁了我的心血！我正愁没有胶水把它们重新粘回册子里呢！”
李明彻底呆住了。他看了看王大爷手里的胶水瓶，又看了看自己刚刚送来的那个普通的感冒药药盒。
王大爷没注意到李明的表情，自顾自地说着：“我这个老朋友啊，就喜欢收集感冒药的盒子，说是不同厂家不同批次的包装设计都有讲究。我这不，每次有点小感冒，都把盒子留着，攒齐了一批就给他寄过去。刚才我就是想把这盒药包好，结果手一抖，把旁边的胶水给碰倒了…哎呀，多亏你把这‘药’送来了，虽然不是我急用的那个‘药’，但你这趟也没白跑，至少让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好心肠的年轻人，肯为我这个老头子多跑一趟。”
王大爷拿起那盒感冒药，仔细端详着包装：“你看这设计，这颜色搭配…啧啧，真是艺术品啊！对我那个老朋友来说，这玩意儿，可不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救命药’嘛！没有它，他的收藏就不完整了，他的心也就空了一块。”
李明站在那里，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他看着王大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盒普通的感冒药，又看了看散落一地的邮票和那瓶被打翻的胶水，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番折腾，好像也不完全是白费力气。
他笑了笑，对着王大爷挥挥手：“您老保重，我先走了。”
“好嘞！路上慢点！”
李明转身下楼，脚步轻快了许多。虽然奖金可能没了，虽然浑身湿透了，但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也许是雨水，也许是别的什么。他觉得自己送达的，不仅仅是一盒感冒药，也不仅仅是一瓶被误解的“救命胶水”，而是某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东西。
在这座冰冷的城市森林里，一点点误打误撞的好意，或许也能像一滴胶水，悄悄地粘合起一些意想不到的温暖和连接。李明骑上电瓶车，汇入雨夜的车流，像一颗移动的水珠，继续着他的奔波，但这一次，他不再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冰冷的齿轮了。